弄玉带着阿七诸人一路往左贤王的王庭而来，没想到他们在半路竟然遇见了赵无伤。
“你怎么来了？”弄玉问道。
赵无伤笑道：“我心里总是不踏实，就亲自来了。星河还好吗？”
弄玉明知道赵无伤在星河身边遍布眼线，隔三差五就让人把星河的消息报告给他，听他反而来问她，心中忍不住发笑：“好着呢，又长高了不少。”
赵无伤幽幽地看着弄玉，又问道：“听说你把细君的女儿接过来了？”
弄玉转头去看赵无伤，赵无伤到底还是在监视她的一举一动啊。
“是啊。”弄玉也不去戳穿，回道，“少夫无父无母，真是可怜，我想把她养在身边。”
“既然可怜，那就留下吧。咱们的第一个孩子如果还活着，那也该这般年纪了。”赵无伤感慨道，声音有些感伤，“有那个孩子，星河，和少夫。咱们如今也算儿女成群了。”
弄玉没有回答。
两人再次陷入了尴尬的沉默中。
或者他们两个人谁也没想过有一天，他们会走到无话可说的地步。
弄玉咬咬嘴唇，故意装出一副为难的模样，看着赵无伤。
赵无伤看她为难的模样，问道：“怎么了？”
“没什么。”弄玉垂下头来，摸着依旧平坦的小腹。
弄玉刚才去看赵无伤，他的眉头依然紧皱着，似乎他们从相见起，他的眉头就舒展过。他的目光依然锐利有神，可那曾经盯着人发毛的眼睛，在看她的时候，总有些怅惘和心痛，灰蒙蒙的，像是蒙了一层雾气。
她在看到赵无伤想起没有保住的那个孩子的瞬间，那压抑隐忍的痛苦，几乎脱口就要说出自己再次怀孕的事，可她终究还是忍住了。
现在还不是时候，她要隐瞒下有孕的事，说不定以后还能有用到这孩子的时候。只是一想到，她也要用孩子来威胁或者算计孩子的父亲，弄玉心里就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滋味。
没想到她也有不择手段的一天。
弄玉这才行想起要问赵无伤来左贤王王庭的目的：“上次在乌孙分离，不是因为燕夫人生病，你去单于王庭探视她吗？怎么到左贤王的王庭来了？”
赵无伤轻轻叹了一口气：“大汉再次对匈奴用兵，左贤王偏偏在这时候病倒了，单于只好派我来代替他。我就来了。”
“莫赫病了？知道是什么病吗？”弄玉追问道，她跟莫赫刚在乌孙见过面没过久，莫赫那样子哪里是生病的样子？看来，莫赫为了去乌孙找她，竟然装病了。不知道他有没有瞒过赵无伤？
“他这一病来势凶猛，”赵无伤脸上没什么表情，简要说道，“我几次想要探视，都被他的夫人挡下去了。可我总是疑心他没病。”
“那他没病，为什么又要装病呢？”弄玉见赵无伤也怀疑莫赫装病，便顺势问道。
“我不清楚。”赵无伤回道，“可是我怀疑，莫赫的装病跟我阿姊有关系，也许他早就怀疑我阿姊不是真心帮他了。说不定阿姊的孩子也是他劫走的。”
“莫赫开始怀疑你阿姊了吗？”弄玉继续装傻，想要套问出更多的信息，“可上一次我明明看见他很在意燕夫人，两人的神态分明就是夫妻才有的。”
赵无伤看了弄玉一眼，似乎在责备她的天真：“我早就跟你说过，莫赫这人不能小瞧。”
弄玉不好意思地对赵无伤笑笑。
赵无伤继续说道：“我打算回到左贤王王庭之后，借你的名义，去探视一番。之前莫赫夫人以我不方便出入后庭为理由，不让我去见莫赫。你是女眷，就没什么不方便了——”
赵无伤说着自己的计划，见弄玉瞅着他笑，便问道：“你笑什么？”
“这是你把我接过来的目的吗？让我去帮你探听莫赫的虚实？”弄玉笑得有些无奈，赵无伤这个人还真是能人尽其用呢！
弄玉虽然在笑，眼底却是掩不住的失落，赵无伤心中一阵刺痛，沉吟着说道：“罢了，你别去了。”
弄玉却坚持道：“我还是去一趟吧，好歹替你把消息打听清楚。”
赵无伤带着弄玉来到左贤王王庭，这不是弄玉第一次来这里了，之前星河失踪，弄玉就曾经来这里找过星河，因此对王庭也算熟门熟路。来到王庭的当天，就去了莫赫的王宫探病。
上次弄玉来王庭见莫赫，替莫赫打理家事的女主人还是个长脸的女子，谁知道这次却换了一个女子，赵无伤早就告诉了弄玉这女子的身世，说起来这女子身份还不低，是匈奴三大贵族，兰氏部族的女儿。这兰夫人皮肤白皙，眉清目秀，柔柔弱弱，眉眼倒是有几分燕夫人的模样。
弄玉拉着兰夫人寒暄了几句，就把话引到探望莫赫身上，这兰夫人自然是受了莫赫叮嘱的，口风很紧：“郭姊姊，你来的可不巧。我家大王刚服过巫医开的药，睡下了。大王自得病以来，睡眠原本就浅，一天只睡一两个时辰，今天还没睡——”
兰夫人话说到这份上，弄玉总不能非得去见莫赫，便笑道：“那就不必再把他吵醒了，让他安安稳稳地睡吧。只是不知道他得了什么病，我也懂些药理，说不定能帮上忙。”
说到莫赫的病，兰夫人黛眉紧蹙，面露愁苦之色：“大王这病看遍了巫医都不见好，怕光，畏风，不瞒姊姊，他现在养病的屋子里，门窗都用厚厚的毛毡遮上了，就这样，他还蒙着头睡呢。”
弄玉故意沉吟道：“这倒是个怪病。”
兰夫人勉强笑道：“可不是呢。以后会怎样，我们也说不准，愁得很。”
弄玉开解道：“你就放宽了心，左贤王吉人天相，一定能好起来的。”
兰夫人看看左右无人，这才低声对弄玉说道：“郭姊姊不知道，我家大王到现在膝下还没有一儿半女的。一旦他有不测，我……我们这些身边人可怎么办才好？”
莫赫膝下无子？
弄玉心中震惊，端起奶茶，慢慢呷了一口，压下心中的震惊：“我见过他的孩子啊。”
兰夫人苦苦一笑，也学着弄玉，端起奶茶，轻轻呷了一口：“姊姊觉得大王为什么会让我打理家事呢？”
弄玉想起之前那个长脸的女子，问道：“可是呢，上次我来王庭，做主的还是另一位夫人。”
“她就是大王那孩子的母亲，早就被大王处死了。”兰夫人淡淡地说道。
弄玉却慢慢听出了不对劲的地方，她跟这兰夫人第一次见面，为何兰夫人要对她说这些话呢？
弄玉不动声色，听兰夫人继续说下去：“大王不知道从哪里得了消息，孩子不是他的，是那位夫人跟人私通生的。我嫁过来的时间短，不清楚这是是非非，可是从我嫁过来，大王就——”
兰夫人越说越觉得难以启齿，白皙的脸上羞得紫红，眼中却出了泪花：“他就没有碰过我！”
弄玉没想到兰夫人会把如此私密的事跟她说起，接话也不好，不接话也不好，脸上也觉得讪讪的，半晌才宽慰道：“左贤王身子染病，不宜房事，也是意料之中的。兰妹妹还是体谅一下吧。”
兰夫人听了这话更加委屈：“可是我跟大王的几个女人素日聊起来，大伙都说，大王也很少碰她们。不然怎么会发生有夫人跟人私通的事呢？”
弄玉见兰夫人越说越露骨，竟然如此揭露与左贤王的房事，脸上再也挂不住了，想要起身告辞。
兰夫人见弄玉要走，伸手扯住弄玉，急切道：“郭姊姊，你再坐坐，吃了饭再去！我还有事求你。”
弄玉看着兰夫人，?奇道：“还有什么事？”
兰夫人慢慢揩干眼泪，说道：“大王对我们这样冷落，全都是因为单于的燕夫人，虽然说在咱们匈奴有娶继母的风俗，可他们却在单于还活着的时候，这样鬼混，成什么样子？我听说你跟燕夫人有些——”
她话还没有说完，忽然有侍女来请：“夫人，晚饭准备好了。”
兰夫人脸色变了一变，勉强对弄玉笑道：“郭姊姊，咱们先去吃饭吧。”
那侍女又说道：“夫人，巫医吩咐的药还得您去看看。”
兰夫人转脸对弄玉抱歉道：“先让侍女带你去饭厅，我去去就来。”说着便径直去了。
那侍女请弄玉跟着她一路走过去，走过一层门又走过一层门，最后才在一间房门口停下，请弄玉进去：“郭夫人，请。”
弄玉倒也不惧，坦然走了进去，房子是仿造穹庐建造的，圆圆的屋顶，五彩的壁绘，松软的地毯，踩上去落地无声。
屋子里正大大咧咧坐着一个人在吃葡萄，紫色的葡萄皮被他吐得满地都是，看见弄玉进来，就他吞咽下一颗葡萄，吐掉口中的葡萄籽，才笑道：“好久不见了。”
弄玉回道：“才在乌孙见过，左贤王好大的忘性！”
莫赫拍拍手站起身来，跳过桌案，随手端起桌案上的一盘葡萄，送到弄玉跟前：“吃葡萄？”
弄玉把脸扭开了：“你找我来做什么？”
莫赫无辜地笑道：“我哪里找过你？分明是赵无伤让你来试探我是不是真的生病了。我得陪你把戏演下去。”
弄玉看了他那嬉皮笑脸的模样，冷冷地说道：“我就先回去了。”
“等等！”莫赫忽然拦住了她，“你回去了，赵无伤问起来，你怎么说呢？”
“我就说没见过你！”
莫赫摇摇头道：“你要相信赵无伤的本事，我这左贤王府里一定有他的人。你今日去了哪里，见了谁，他一定会知道的。就算他不知道你来这里见过我，可你失踪过一段时间，难道他会猜不出来吗？如果你说没有见过我，他会相信吗？”
“你是说——”弄玉不敢说出自己的推测，竟然知道赵无伤在利用她，可现在被莫赫揭穿更多的不堪，弄玉还是有着被算计的痛苦，“你是说……赵无伤不仅是在试探你，也是在试探我？”
“不——”莫赫打断了弄玉的话，“他早就知道我装病了，他在试探你。”
弄玉的一颗心几乎沉到了谷底，明知道赵无伤就是那样的人，可想到他竟然设套来试探自己，他对她真的是一点情分都没有了。
不过这样也好，她留在他身边本来也不是因为夫妻感情，现在他们谁也不必对谁有愧疚感。
“他知道你去乌孙见我了？”弄玉问道。
“这倒不至于。”莫赫见弄玉不吃葡萄，自己又端着葡萄吃起来，“他试探你多半是因为之前，燕夫人、星河、甚至韩城的事。现在我又装病，他也许是猜到我这病的蹊跷，想看看我们之间是不是有关系。”
弄玉接着莫赫的话说下去：“如果他试探我，却没发现什么，那就会放心我，专心对付你。”
见完莫赫，兰夫人还在接待弄玉的外厅里等着，见弄玉出来，对弄玉笑道：“郭姊姊，右贤王来接你回家了。”
弄玉听说赵无伤来接她，便跟兰夫人道别道：“那我就告辞了，夫人待我向左贤王问好。”
兰夫人上前一步，握住了弄玉的手：“我送姊姊出去。”
兰夫人一直送弄玉到大门外，跟弄玉道了别，这才回去。
赵无伤已经来了好久了，现在天黑的早了，整个天空由宝石般的深蓝变成沉沉的靛蓝，有一轮硕大明亮的圆月出现在天空中，洒下一地清辉。
赵无伤看见弄玉出来，迎上来，温暖的大手握住弄玉有些冰凉的手，说道：“冷吧？”
弄玉点点头：“有点。”
赵无伤把随手带来的狐裘替弄玉穿好。
“左贤王没有生病，我见到他了。”弄玉看着赵无伤替自己系着狐裘上的系带，手指温柔而缠绵，哪里有一点刻薄算计的样子。如果不是因为了解赵无伤，弄玉根本就不会相信莫赫的话。
赵无伤的手指继续系着衣带，动作连贯流畅，没有一丝的停顿或迟疑，口中问道：“是吗？他找你做什么？”
“他让我帮他。”弄玉犹豫了一下，还是如实相告了，“夺取王位。”
她和莫赫的联盟早晚都会被赵无伤发现，根本就瞒不住的。与其等那时候被发现，还不如现在弄玉“出卖”莫赫，来换取赵无伤的信任，这也算是她和莫赫合演的一出苦肉计吧。
赵无伤替弄玉穿好狐裘，牵住弄玉的手，这才说道：“他果然不相信我阿姊了。”
弄玉想起莫赫告诉她的话，他说，虽然燕夫人表面上跟他要好，想要帮他争夺王位，但实际上，燕夫人早就有自己的打算了。
弄玉仰头看向明晃晃的月亮，感慨道：“今晚的月亮真好啊。”
赵无伤听了弄玉的话，也抬头去看头顶的明月，应道：“是很美。”
弄玉靠到赵无伤的怀里，仰头看着月亮，轻声说道：“你知道，莫赫给的什么条件让我心动了吗？他说，只要我帮他夺了王位，他就罢了你右贤王的王位。我想着那时候，咱们一家去楼兰也好，大汉也好，该多好。”
“弄玉，我——”
赵无伤刚开口就被弄玉截断了，弄玉勉强笑道：“你别解释了，我知道你有苦衷。我也知道莫赫是骗我的，一旦他做了单于，你落到他手里，是不会有好下场的。我不会这么愚蠢去答应他。”
两人正站着说话，忽然听见左贤王的王府中喧嚣起来。
“怎么回事？”弄玉问道。
不一会儿就有人打听了消息来，禀告道：“有……有刺客……兰夫人被刺了……”
弄玉一惊，她没想到刚跟兰夫人分手，就遇上这种情况，转身就往左贤王王府跑去，想看看兰夫人怎么样了。
赵无伤却抱住了她，喝道：“你别去！”
弄玉听赵无伤的声音沉静，没有丝毫的诧异，抬起头来，问道：“人是你杀的？”
“不是。”赵无伤回道，说着就去拉弄玉，”咱们回去吧。“
“不是你。”弄玉挣开了赵无伤的钳制，“那是你阿姊杀的？”
“莫赫装病闭门，我们几次查探都不知道他是什么目的，我阿姊想用这种办法把他逼出来。”赵无伤避开弄玉质问的目光，解释道，“现在兰氏的女儿不明不白死了，兰氏必然会找莫赫要个说法，那时候他想逃避也不可能。如果他依然装病，必然会与兰氏闹僵，到那时候，他左贤王的王位能不能保得住也说不好了。”
所以你们就用这种法子来逼迫莫赫出来？
可兰夫人是无辜的啊！她刚嫁给莫赫没多久，什么都不知道，甚至……莫赫…….没碰过她…….
弄玉想要大声质问赵无伤，想对赵无伤发火，骂他和他阿姊蛇蝎心肠。
但是她忍住了，她把眼泪硬生生咽了下去，哪怕再痛苦悲愤，她也全都咽了下去。
“跟你没有关系吗？”她问赵无伤。
“跟我没有关系。”赵无伤回道。
弄玉如释重负笑了起来：“只要不是你杀的就好。我就知道，你不会滥杀无辜的。”
她现在已经打消了赵无伤对她的怀疑，不能因为兰夫人的死功亏一篑。
她只有好好活着，才能除掉燕夫人，只要燕夫人活着，更多无辜的人就会因为她而死去，所以燕夫人必须得死。
现在她已经迈出了第一步，接下来，她要说服赵无伤让她回到单于王庭，在那里跟燕夫人把新账旧账全都算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