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怕失去她，怕保护不了她，怕今日的悲剧在未来还是会重演。
她默默流着眼泪不说话，此刻门外的大雨下得更大了，雨珠打在地面上溅起高高的水花，整个世界仿佛都变成了一片泽国。
“我已经失去了孩子，我不想再失去孩子的母亲。我们别再因为这件事争吵了。”赵无伤把弄玉抱得更紧了，“以前我争夺权势，勾心斗角，可我根本不知道自己为了什么而活，也许是为了权势，为了报仇，可那样的人生，真的是我想要的吗？以前我从来都没有考虑过，我甚至对这样的问题不屑去想。现在想来，竟是错了。”
“孩子的事，是我的错。”弄玉听见赵无伤主动坦白自己心里的想法，也擦掉眼泪，冷静地剖析起他们这次吵架的原因来，“说到底是我优柔寡断造成的。我向你保证，以后这种事情再也不会发生了，以后我不会再随便心软，我也不会允许第二个细君来陷害我。
但是我们吵架，你也有问题。这次来乌孙的目的，你还有什么计划，你根本就没有全都告诉我。你还有什么事隐瞒我？”
赵无伤犹豫了一下，这才应道：“好，我会慢慢告诉你。”
弄玉又在乌孙调养了一个多月，身子也慢慢好转了。
此时赵无伤接到消息，说汉使被大宛人杀掉后，惹恼了皇帝，皇帝打算发兵攻打大宛。大宛接到消息后，十分恐慌，便派人来联络赵无伤，想要归顺匈奴，寻求匈奴的庇佑。
赵无伤接到大宛使者的书信，便打算动身去大宛。
细君听说赵无伤和弄玉要离开，备了饯行的酒宴，想亲自去请他们去赴宴。
正好弄玉带着阿七和鹃儿到城中采买去了，只有赵无伤在家里写信。
细君没想到只有赵无伤在，猝不及防撞见，反倒不知道该怎么面对，扶着门框，进也不是，退也不是，脸上不免尴尬难堪。
赵无伤的目光落在她隆起的小腹上，随后又把视线移开了，淡淡地问道：“你又来做什么？”
细君把来意说明来，赵无伤拒绝道：“饯行的酒宴就不必了。只是军须靡答应了给我一万匹战马，你回去催促一声，过段时间，我会派人来取。”
“有一事，我还要对你说。”细君挥手屏退了侍女，低声说道，“那天我跟你争吵时，说的那些话都是气话。我并没有真的告诉弄玉，她始终都不知情。”
赵无伤无所畏惧地看着她，冷笑道：“就算你说了又能怎么样？你以为替我隐瞒下来，就是卖我天大的人情了吗？杀子之仇就可以一笔勾销了吗？”
“我知道你不在乎。”细君看着赵无伤那讥诮的表情，觉得自己在他眼中就像是翻不起风浪的泥鳅，却偏偏在泥潭里打滚，想要翻云覆雨，不肯消停。
细君忍受着嘲讽，继续说道：“弄玉已经不爱韩城了，现在她心里只有你一个人。以前韩城没有危险，她都整日担惊受怕，怕韩城会出什么意外。那天我告诉她，韩城为了救她，险些丧命，她听了却没什么反应。我该恭喜你，让她对你痴情不渝。如果让她知道她钟情的人——”
赵无伤盯着她，开口打断她，口气中还是带着点漫不经心的讥诮：“我和弄玉的事不用你来操心，你有这功夫，不如想想你自己。军须靡为了保护你，可是能把性命豁出去呢！”
提到军须靡，细君的脸色更加难看了，她扶着门框低头沉思起来。
赵无伤不去管她，又自顾自写起信来。
细君思虑半晌，忽然笑起来，那笑容却有些凄惨：“以前我总是埋怨自己的出身，无父无母，寄人篱下，饱受艰辛。其实我一点都不可怜，对我好的人一直就不少。弄玉，郭二哥，军须靡……
还有……还有你……在大汉的时候，我知道你就算不喜欢我，也待我很好的。你教我如何在卫皇后跟前明哲保身，全身而退；你撮合我和郭二哥；甚至连我被左贤王……听弄玉说，也是你替我报仇的。可是我却把你们全都辜负了。”
赵无伤听见她的话，搁下笔，抬眼看她，依然嘲讽道：“看威胁我不管用，又想换种方式，来打消我对你们的仇恨吗？”
“我知道你面硬心软，不会真的杀我。”
“那你还真是高看自己了！”赵无伤冷笑道。
“把那些事告诉弄玉吧，她的性格你也清楚，你开诚布公地告诉她，她不会对你生气的。以前我的确嫉妒她，可现在我希望她在你身边能快乐。我也希望……你……能快乐。”
大汉对大宛出兵的消息很快就传遍了西域，西域诸国顿时沸腾了，人心惶惶。
赵无伤早早就派人去打探大汉派兵的情况，得到消息说，这次领兵讨伐大宛的将军是已故李夫人的二哥李广利。
别人听了倒还罢了，弄玉是跟李广利打过交道的，深知此人目光短浅、胸无大志，此前更没有带过兵，没有作战的经验，说白了，就是个草包，他是因为当初李夫人得宠才在上林苑中当了个养马的小官。
方天河在世时，把他当成自己在朝中的外援，又在皇帝面前活动，让他有了升迁。
方天河被陷害与李季有私情后，原本身为李季二哥的李广利也难逃一死的，是弄玉想办法把他救了下来。没想到现在皇帝现在竟然任李广利为出征的将军。
弄玉把这些消息告诉赵无伤，赵无伤说道：“这样的草包都能领兵，看来皇帝是真心打算利用李广利家族来对抗卫氏来。”
弄玉听到这个消息，想起自己当初离开长安时，为了复仇布置的局面，不知道在宫里作为内应的沈渠和齐大怎么样了。
赵无伤见弄玉怔怔地出神，便出声打断她的沉思，说道：“前些天，我从大汉得了个消息。”
弄玉抬头看着他，等着他继续说下去。
“大汉的前丞相故去了。”
弄玉听到这个消息一愣，她虽然没有跟前丞相打过交道，但她和方天河联手时，京师附近曾经发生过一次地动，死伤不少百姓，皇帝派丞相去赈灾，结果丞相办事不力，险些激起民变。最后还是方天河推举的人把这件事情摆平了，后来丞相怕办事出错，索性在家称病，再也不上朝了。
鹃儿刚从大汉来的时候，她问过大汉诸人的消息，鹃儿告诉她，李陵娶妻了，娶的就是这位丞相的孙女儿。
“谁接替了老丞相的位子？”弄玉收回思绪，继续问赵无伤。
“公孙贺。”
弄玉听到这个名字倒是有些出乎意料，皱眉道：“怎么会是他？”
公孙贺是皇后卫子夫的姊丈，也是卫太子的姨父，自从卫青死后，卫氏没有几个人能堪当大任，想不到现在把公孙贺推出来当顶梁柱了。
“自然是因为卫氏无人可用了。”赵无伤回道，“只是这位公孙丞相似乎不太愿意做丞相呢，几次三番向皇帝推辞，坚持不接丞相印信，最后把皇帝惹怒了，直接将印信放在地上，拂袖而去。”
听赵无伤说公孙贺百般推辞丞相之职，弄玉也就明白了，并不是公孙贺主动请缨，想做丞相，而是卫皇后为了家族逼迫他接下了丞相之位。
但是，弄玉还是有一件事想不通，就问赵无伤：
“可是卫皇后推举公孙贺为丞相，为何皇帝会同意呢？按说，皇帝应该会猜忌卫氏才是，怎么会放心把这么重要的位置，交给卫氏的人呢？”
赵无伤解释道：“你仔细想想，刘彻最忌讳的就是有人来分权，自从他勤政以来，他手底下的丞相，哪一个是有真才实干的？不全都是平庸之辈吗？况且除了当年的丞相公孙弘和上一任丞相善终，在他手底下当丞相的人，最后都没有好结果，不是自杀就是被杀。你以为当他的丞相容易吗？
况且公孙贺跟皇帝是幼年相识，皇帝还是太子的时候，他就跟着皇帝了，对于皇帝的性格，他能不知道吗？他现在不愿意当丞相，就是怕以后不得善终。但是卫子夫却看不透这一层，或者她也看透了，但是现在她早已经无人可用，不得不把公孙贺拿出来，为卫氏保驾。”
弄玉仿佛看见公孙贺跪在地上哭得涕泪纵横，求皇后放他一条生路，而卫子夫因为他的懦弱，气得脸色铁青，咬牙切齿的模样。
“我看卫子夫是急昏了，明明有更适合当丞相的人选，她却偏偏选中了公孙贺。现在连她都稳不住了，看来卫氏撑不了太久了。”
弄玉想起当初卫子夫那么沉稳淡定，精于谋算，现在竟然也出现这样的失误，看来替方天河报仇雪恨的日子不久就要来到了。
赵无伤见弄玉分析得头头是道，也来了兴趣，忍不住问道：“那你说这个合适的人选是谁？”
弄玉停顿了一下，才回答道：“赵临月的父亲赵破奴。他才是更适合当丞相的人选。”
弄玉见赵无伤看着她，便又继续说道：“只是他跟卫氏没有直接的亲缘关系，卫皇后并不能完全信任他，又加上之前赵临月和卫皇后之间出现了矛盾，卫子夫不敢冒这个险。”
赵无伤看着弄玉，忽然笑了。
弄玉被他的笑搞得有些莫名其妙，忍不住问道：“你笑什么？我说的不对吗？”
赵无伤伸手抱住弄玉，将她揽在怀里，感慨道：“我的弄玉长大了。在大汉时，你看问题总有些浅显，没想到如今倒深刻起来了。”
“有你的指点，我可不能丢你的脸。”弄玉笑着揶揄。
“还有一件事，我听闻赵破奴被调到塞上来了，还有你那位姊姊千里寻夫，也跟着一起到敦煌来了。”赵无伤补充道。
弄玉明白，赵破奴被皇帝调出了京师，果然印证了自己之前的猜测，“没想到卫皇后没有想明白的问题，皇帝倒是想明白了。他把赵破奴调离京师，自然也是把他当成卫氏的党羽，防备着他呢！”
至于她的那位姊姊赵临月，弄玉冷冷一笑，心中蓦然想起一事来，对赵无伤说道：“我有事求你。”
“我不会允许你回大汉的，哪怕一天都不行，你别妄想了。”赵无伤知道弄玉心心念念想要给方天河报仇，如今听见大汉的这许多变故，自然又触动了她的心事，还只当她要回大汉，便毫不留情地拒绝了她。
“谁说我要回大汉了，我只是想让你帮我寻一个人。”
赵无伤挑着眉，等她继续说下去。
“我的同生姊妹流素，几年之前，她就失踪了，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李陵找过她，他还托我哥哥利用游侠四处打探，卫伉也找过她，只是不管这些人怎么找，都没有找见。也不知道她是生是死。”
想起流素，弄玉就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情愫，她们是一母同胞的两姊妹，那么亲密的血缘关系，可自从出生起，就连面都没有见过，这么多年来，两人都是天各一涯。以前她并没有什么感觉，可最近她越来越想弄清楚自己的身世，更想找到自己的这个失散多年的妹妹。
“好，我帮你打听着。”赵无伤答应道。
赵无伤一行人在大宛待了没有几天，安抚了大宛王，便又开始动身返回楼兰。
这一路上，他们经过了大大小小二十几个国家，这些国家多年来就臣服匈奴，如今听说汉兵过境，他们生怕受到牵连，更是慌得六神无主。
赵无伤以日逐王的身份巡视西域，他的到来无疑给这些国家吃了一颗定心丸，他们纷纷表示愿意听从赵无伤的指挥，赵无伤便对这些小国一一做了部署。
不久李广利率领的六千精兵就到了。
此次出征大宛，皇帝抱着势在必得的决心，听说大宛有一座贰师城，因此给李广利的封号便是“贰师将军”，希望他能攻克大宛，一路打到贰师城，得到大宛的汗血宝马。
然而李广利率领六千士卒长途奔袭，越沙漠、过戈壁、所到之处不是危险重重，就是气候恶劣，诸军疲敝，又缺水少食，路上遇见国家想要得些补给，然而这些国家早就听从了赵无伤的吩咐，纷纷关闭城门，不给汉兵开城。
李广利实在气不过，就率领军队，想要攻克一座城池，给西域的这些小国一些教训，然而攻打了三天都没有打下来，自己军中的士兵反而丧失了士气。
而且他的队伍还时不时遇见不明身份的小股部队袭扰，日夜不息，又休息不好。
李广利带领的军队还没有抵达贰师城，就已经折损了三分之二的人马，六千士兵死亡大半，剩下了不足两千人的队伍。
再这样走下去，只怕还没有到大宛，军中的士兵就死干净了，李广利只好下令带领士兵原路返回，想就近到敦煌休整，一面上书给皇帝，说明情况，希望皇帝另外再派兵前来支援。
他是这样打算的，可是没有想到半路上忽然遇到了一支袭击他们的匈奴兵。
这支匈奴人的部队战斗力十分强悍，所使用的弓弩射程比汉兵所用的弓弩也要远。
如此一来，双方交战的优劣立时显现，汉人的弓弩射不到匈奴人，但匈奴人的弓弩却能射到汉人，指挥匈奴士兵的将领命令一下，弩箭如蝗，纷纷扬扬射入汉军阵中，汉兵纷纷惨叫着中箭。
李广利从来没有带兵打过仗，看到这样的架势早就吓傻了，连士兵都不管了，只管骑在马上抱头鼠窜，狼狈不堪。
这样的交战原本用不着赵无伤指挥，他跟弄玉骑马在山上观战，看到李广利这副模样，赵无伤吩咐道：“取我的箭来。”说着便从马上摘下了象征他身份的那把鸿雁弓弩。
手下立即恭敬地地上羽箭。
赵无伤接过箭来，搭箭、拉弓、瞄准，一气呵成。
刹那间，羽箭像是一道白色的闪电划过，朝山下飞去。
一箭正好设在李广利头上戴的铁甲兜鍪上，将他头上的兜鍪射了下来！
李广利只觉得头上一凉，头发纷纷扬扬散落下来，扭头一看，就见他的兜鍪跌落在地上，上面还插着一支羽箭，他后知后觉地明白了刚才发生了什么事，吓得身子瘫软，再也坐不住了，从马上滚落下来。
看到他这个模样，赵无伤微微冷笑，对手下人吩咐道：“要活口。”
手下人答应了，领命而去。
山下的汉兵没有将军的指挥，如同一盘散沙，各自为战，并没有太大的反抗能力，很快赵无伤的人就把李广利抓住了，拖着他往山上走。
有两个人架着李广利瘫软的身子往山上走，刚走了没有多远，那两个人忽然被不知道从哪里来的羽箭射中，全都扑倒在地。李广利的身子像是一个球一样，顺着山坡又滚了下去！
此时赵无伤寻着羽箭射来的方向，已经找到了射箭之人。
只见那人身穿银色兜鍪铠甲，正骑着一匹白马疾驰而来，在他身后跟随着数百人全都是清一色的白马银鍪，在阳光下说不出的耀眼。
李广利从山坡上滚落下来之后，首先看到了这位来增援的人，大叫道：“韩将军，快来救救我！”
韩城手中持弓射箭，边催动战马朝着交战的双方奔过来，刹那间就把不少匈奴兵射翻在地！
他对着那些汉兵高声叫道：“兄弟们，匈奴人的弓弩射程比我们的远，以弓对敌，必死无疑！不如丢弃弓箭，以手中兵刃搏斗之，还有一丝存活的生机！”
那些被围困的汉兵原本以为自己此次是必死无疑了，谁料想竟然还有援兵，精神全都为之一振，高声欢呼道：“是韩将军！韩将军来救我们了，兄弟们，我们有救了！”
说完大家果然听从韩城的话，将弓弩纷纷丢弃，改用手中的长矛或者短刀对敌，原本萎靡不振、任人宰割的汉兵战斗力瞬间增强！
弄玉从来没有在战场上看见韩城杀敌的模样，如今第一次遇见，心里说不出来的滋味，她转脸去看赵无伤，赵无伤也正好在看她。
“活捉韩城倒比活捉李广利更有意思。”赵无伤说道，“取我的箭来！”
立即就有手下恭敬地递上来羽箭。
弄玉知道赵无伤又要像刚才偷袭李广利一样偷袭韩城。
此刻韩城正护着李广利且战且退，他身上被溅上来不少的鲜血，沾染在他那件银色的铠甲上，他把所有的心思都放在潮水一般涌上来的匈奴兵身上，丝毫没有留意暗箭射来的方向。
赵无伤接过羽箭，搭箭、拉弓、瞄准，动作一气呵成，行云流水。
弄玉双手紧紧握住马的缰绳，突然紧张起来。
“你抓了韩城，会杀他吗？”弄玉问道。
纵然她跟韩城恩断义绝，他们没有任何关系了，可她还是无法看着韩城战死而不救。
“那得看我的心情了。”赵无伤的回答让弄玉原本坐立不安的心情更加忐忑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