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无伤，你说过不会动军须靡的。”弄玉再三向他求证。
“嗯，我说过。”赵无伤应道。
“那你打算怎么对付大禄？他可是一直都对军须靡的王位虎视眈眈——”
她话还没有说完，赵无伤忽然笑了，他将弄玉一把搂在怀里，笑道：“傻子，谁说我要动大禄了？”
弄玉一下就明白了，赵无伤不动军须靡，并不代表他愿意帮助军须靡消除皇位的威胁，相反，大禄的存在恰恰提醒了军须靡要忠心归顺匈奴，否则匈奴人很有可能会助大禄夺回王位。
赵无伤正是利用大禄来制衡军须靡，让他们两人都听话服从，从而达到自己统治乌孙的目的。
不管怎样，细君在这场政治较量中是无辜的，她不应该成为任何一方的牺牲品。
“我会告诉细君，我们的婚事。”弄玉对赵无伤说道，“明天晚上，你不要去见她了。”
细君这一夜睡得很甜，等她醒过来的时候，明晃晃的太阳早就已经照到了窗棂上，门外绿树浓荫，碧绿的树叶随着早晨的微风婆娑起舞，树枝上有几只小鸟在欢快地唱着歌，声音婉转好听。
细君在床上伸了个懒腰，侧脸一看，弄玉已经不在了。
她坐起身来，就见弄玉正坐在窗前怔怔出神，明亮的阳光照在她的侧脸上，弄玉的半个身子都沐浴在阳光里，仿佛散发着柔和的光芒。
“你醒得倒早。”细君笑着跟弄玉打招呼。
弄玉听见她醒了，便转过身来看她，她的脸立即隐没在脸黑暗里，逆着阳光，看不清楚表情，弄玉的声音有些闷闷的：“细君，我有话对你说。”
“你说。”细君随手从衣架上拿起一件荔枝白锦的长裙，对弄玉笑道，“你看我穿这件好不好？显得肤色白一些，无伤应该会喜欢吧。”
“细君。”弄玉咬了咬嘴唇，终于下定决心，把细君最后一丝幻想打破了，“我跟赵无伤在一起了。”
细君脸上还带着幸福而甜蜜的笑容，手里的那件长裙正在身上比划着，听见弄玉的话，不明所以地问道：“你说什么？”
弄玉强忍着羞耻和愧疚，看着细君的脸色一点一点变得跟她手里的那件长裙一样雪白，又重复了一遍：“我跟赵无伤已经成婚了——”
“你和赵无伤成婚？”细君依然没有相信，“这怎么可能？韩城呢？韩城怎么办？”
弄玉见细君虽然在否认，可是她的脸色却越来越难看，手里的那件长裙已经被她紧紧握住，撕扯得不成样子了，一咬牙，继续说道：“我跟韩城早就已经分手了。我在今年四月就已经跟赵无伤——”
“他是我喜欢的人！郭弄玉，我不信，你会做出这种事来！”细君尖叫着打断了弄玉的话。
然而之前很多让她疑心的事，现在她全都明白了。
既然赵无伤是奉命袭击和亲公主的，那他为什么要救弄玉？
还有他为什么无缘无故要把弄玉留在身边三年？现在又带她一起到乌孙来？
刚才她没有把心思放在这上面，自然不明白赵无伤的用意，可是现在她听弄玉说两个人已经已经成婚了，那所有的疑惑就全都解释得通了。
弄玉见细君的眼睛里几乎要喷出火来，满腹的愧疚，到了嘴边，只有轻飘飘的三个字：“对不住。”
“郭弄玉，你抢走了我喜欢的男人！”弄玉的话还没有说完，细君再次尖叫着打断了她，将她手里的长裙掷到了弄玉的身上，因为愤怒，她的脸由白变红，全身都止不住颤抖，她伸手扯过弄玉，咬牙道，“你明知道我喜欢他，你明知道的！”
“我把你当成我最好的朋友，我的心事从来不瞒你的。你明明知道，为了跟他在一起，我受尽了多少委屈，可是你——你为什么要背叛我！”
“赵无伤可以娶天底下所有的女子，就是不能娶你！郭弄玉，你怎么能骗我？你是我最好的朋友啊！”
弄玉被细君声嘶力竭地指责着，那些话就像是一把把刀子插在她心上，她除了承受别无他法：“细君，对不住。”
“我不要你的对不住！倘若当日我爱上了韩城，瞒着你跟他有了私情，你会原谅我吗？我抢走你最爱的男人，你会原谅我吗？”细君因为激动，呛了风，剧烈咳嗽起来，脸憋得更红了。
袁婌听见她们两人在殿中拌嘴，急忙走进来给她们劝架：“公主，这是怎么了？好好的说着话，怎么还急了呢？”
细君一头汗水，满脸是泪，仇恨地看着弄玉，咳嗽着说不出话来，喘息了半晌才说道：“你给我滚！我没有你这样的朋友！”
袁婌见状，急忙打圆场，对几个侍女说道：“快，先让郭姑娘到偏殿去换件衣裳，别着了凉。”
几个侍女都是见过大场面的人，机灵地答应着，将弄玉扶到了偏殿之中，一个宫女打来一盆温水，说道：“姑娘洗洗脸吧。”弄玉对着水盆里的影子一照，这才发现自己也是一脸的泪痕，便答应着重新洗过脸，换了衣裳。
侍女们服侍弄玉梳洗过后，不一会儿就有人送上了早餐，一色都是大汉的餐点，弄玉没有胃口，便勉强喝了几口羹汤，不久袁婌便来到了。
袁婌笑得很客气：“听公主说，姑娘跟匈奴这位日逐王成婚了？”
昨夜弄玉听了袁婌的算计，知道她现在是把主意打到自己身上来了，便应道：“是。”
袁婌道：“那现在得改口叫夫人了，夫人好福气，嫁了这样一位如意郎君，只怕以后妻凭夫贵，前途无量呢。”
袁婌原本是皇后身边的人，对于弄玉和卫氏、以及皇后之间的瓜葛多少有所耳闻，原本她打算利用细君拉拢赵无伤，以此保住大汉与乌孙的结盟，可现在半路杀出个郭弄玉，破坏了整件事，让她只能另外再想别的办法。
“袁女官过奖了。”弄玉知道她心中的算计，不想与她多做周旋，便说道，“一会儿我要去见见日逐王——”
袁婌笑道：
“那是自然，等夫人用过饭，我就着人送夫人回去。刚才的事，也不能全怨公主，在大汉的时候，人人都知道公主与日逐王有过一段情，虽然后来不得已断了，但公主这么久了，却从来没有忘记过。谁知道再见面，日逐王娶妻不说，还娶了她最好的朋友，你让她心里如何放得下？”
袁婌尽心尽力为细君开脱：“公主要是有做得不对的地方，我替她赔个礼吧！”
说着就对弄玉行了一礼，随后客客气气送弄玉出门了。
弄玉没料到袁婌做事周全，让人挑不出一点错来，虽然说是她跟细君闹了矛盾，但袁婌却很妥帖地安抚了她，又是赔礼道歉，又是好言抚慰，看来她们真的非常忌惮赵无伤，连带着也不敢得罪她，对她也是十分殷勤。
赵无伤见弄玉回来，眼睛红红的，急忙迎上来，问道：“都说了？”
弄玉点点头，原本在细君面前她还觉得愧疚，可一见了赵无伤就只剩下委屈了，眼泪又开始止不住往下流：“细君被我气哭了，现在她恨极了我，只怕我们再也不能像以前那样了——”
“你们一起经历了那么多的事，你还代替她死过一次，这样的交情，要是因为我，你们两个反目成仇，那只能说是你看人的眼光不行，她没资格做你的朋友！”赵无伤明明是在安慰弄玉，可弄玉听在耳中，反而觉得更加难过了。
“早知道——”
“早知道什么？”赵无伤打断了她，口气也变得严肃起来，“早知道你和细君会因为我反目，你就不会答应跟我在一起了是不是？我在你心里，还比不上细君？”
“不是。”弄玉伸手抱住赵无伤，“你和细君一样重要。”
“我比细君重要！”赵无伤再次强调了一遍，这才伸手抱住弄玉，低声喟叹道，“让你受了这样的委屈。以后再遇上这样的事，我去说。”
“不要。”弄玉想也不想就拒绝了，“我还不知道你？你绝情起来，说出来的话，谁能受得了？我宁可自己受点委屈，让细君骂我，也不能让你去骂细君。”
弄玉一夜没有睡好，又难过了大半天，也早就累了，现在靠在赵无伤怀里，昏昏沉沉就要睡过去。赵无伤见她要睡着了，将她抱上床，陪着她一起躺下。
他昨夜见弄玉心情不好，便一直陪着她，也是一夜没睡，如今见她睡着了，自己心里放松，也跟着睡着了。
也不知道睡了多久，一阵细微的声响把他惊醒了，他怕吵醒弄玉，便轻手轻脚下了床，将门打开，细君正站在门外，在她背后是大片大片被夕阳染红的、金灿灿的晚霞。
细君看见赵无伤，眼圈一红，又有眼泪滚落下来：“她呢？”
赵无伤还没有回答，细君的目光已经越过他，看向了屋子里。
此时已经黄昏，屋内光线已经暗下去，床上放着帐子，看不真切，但床下却摆着弄玉今天早晨穿的那双丝履。
纵然细君已经亲耳听弄玉说了她与赵无伤成婚的消息，可到底不如亲眼看见两人同榻而眠来的痛心。
她最好的朋友跟她最爱的男人此刻成了夫妻。她觉得自己是这个世界上最蠢的人，是最可笑的人，被两个至亲至爱的人背叛、欺骗，他们在她不知道的时候，悄悄结合，变成了世上最亲密的人。
可是她呢？她在她的好朋友、她最爱的男人的妻子面前，对自己最爱的男人诉说深情，谁知道她最爱的那个男人根本就不爱她！他娶了她的好朋友！
她被背叛和痛苦撕扯着，只觉得身体里有一股灼热滚烫的烈火在她身上燃烧，从头灼烧到脚，她再也假装不下去了，她恨弄玉，她嫉妒弄玉！
“我来只是问你一个问题。”
赵无伤静静地看着她，目光里有些悲悯和怜惜?，但是却没有一丝的悔意，他看她就像是一个普通朋友。
她爱了他这么久，她是为了他才来和亲的，现在她所有的痛苦都是拜他所赐，可他竟然没有一丝的愧疚！
细君因为彻骨的恨意，紧握双拳，指甲嵌在手心里，把红艳艳的指甲都掰断了，却浑然不觉疼痛。
“为什么是她？你为什么会爱上她？”
她用了极大的力气，才把这句话问出来，喉间已经有了腥甜的气息。
赵无伤转头看了一眼屋里的帐子。
夏夜的微风从窗户里吹进来，掀动帐子的一角，纱帐一层层荡漾，就像被湖水吹动的涟漪。
帐子里的人依旧睡得香甜，赵无伤的眼中有着暖意。
“告诉我！”细君觉得胸口有血气翻涌，随时就能把自己那颗千疮百孔的心呕出来，“让我死心也好。”最后半句，已经微微带上了祈求之意。
她不知道她到底在哪里输给了弄玉：论起样貌，她自信比郭弄玉还要漂亮；她饱读诗书，满腹才气；她身份高贵，贵为皇家贵女；她性格柔和温顺，比起弄玉那种任性张扬，更得人心。
可是这样的她，偏偏却输给了样样都不如她的弄玉，更何况，倘若她没有记错，当时赵无伤见到弄玉的时候，她正满脸刀疤，是个丑女。这样的女子，赵无伤为什么会喜欢？
“我不知道。”赵无伤的回答出乎她的意料，她原本以为赵无伤会罗列出一堆弄玉的优点来把她比下去，让她在弄玉的这些优点里自惭形秽，然后彻底死心，可赵无伤的回答却让她有些摸不着头脑。
“只要是她做的事，哪里我都觉得好，那是谁也比不过的。”
“原来如此。”细君喃喃自语，心却一直沉下去。
“在大汉时，我就跟你说得清清楚楚了，我从来只是把你当成普通朋友；如今你嫁给军须靡，咱们更是没有任何关系。所以，从来都不是弄玉从你身边抢走我，因为我从来就不是你的什么人。
她一直把你当成最好的朋友，甚至为了救你，把自己置于险地，倘若当日不是遇见我，她也许早就死了。她待你的这片情谊，你领情也好，不领情也罢。倘若你因为我，去伤害她，那就是她白认得你了！要她还是要我，到底该如何取舍，你自己想清楚。”赵无伤把她的取舍全都分析清楚了。
他说得越清楚，细君就越觉得痛苦，她跟赵无伤之间，原来在他看来从来都是清清楚楚的，他可以在撩拨她之后，翩然抽身，但她却做不到潇洒离开的那一个。
这一夜，她过去几年来，支撑着自己活下去的信仰轰然倒塌了。
原来她爱的那个男人从来都不值得她爱的。
袁婌劝她道：“公主，你好歹忍耐些。现在郭弄玉是日逐王的夫人了。我看她对你倒是真心实意的，你不要跟她赌气，冷了她的心，你要讨好她，跟她和好，这样一来，如果日逐王真的想对军须靡动手的话，有她在中间护着，就算是保不下军须靡，保住咱们的性命也是不错的。”
有了袁婌的劝告，她跟弄玉的关系又缓和了，她又重新邀请弄玉来跟她同住，两人依旧躺在枕上说着悄悄话，她半开玩笑，半是认真地逼迫着弄玉把她和赵无伤是怎么在一起的过程说给她听。弄玉每次难为情，不愿意说的时候，她就故意撒娇撒痴，软磨硬泡，让弄玉说给她听。
弄玉最受不了她这样，虽然觉得难堪，但还是给她说了一些她和赵无伤的故事。
这一天，两人说话说到大半夜，玉讲累了，自己先沉沉睡过去了。
细君痴痴地看着弄玉睡熟的模样，她睡着的样子平静柔和，果然是极美的，细君想到平日她就是这样睡在赵无伤身边，一副安稳没有防备的模样，心中又是一阵刺痛。
弄玉信任她就像信任赵无伤，可不管是她，还是赵无伤，都不值得弄玉如此信赖。
她曾经在赵无伤身边待过一段时间，赵无伤没有对她动过心，因此在她面前很少刻意去伪装，她见到的赵无伤大部分都是真实的。
可她询问弄玉跟赵无伤相处的过程却发现，弄玉口中的赵无伤跟她认识的赵无伤完全是两个不一样的人。
她早就知道，他是一个工于心计的人，他知道弄玉喜欢什么样的人，他就会把自己变成弄玉喜欢的类型，然后再让弄玉死心塌地喜欢上他。
真实的赵无伤，远比现在的他要来得更加阴暗邪恶。
尽管如此，她早就对这个男人无法自拔，明知道他不是什么好人，可她还是对他爱得死心塌地。
她把他当成自己后半生活下去的信仰，可赵无伤却亲手把这个虚幻的假象打碎了，他根本就不屑做她的信仰。
一直以来，竟是她自误了。
被赵无伤喜欢也许是一件幸福的事，可一旦被他厌弃，就像现在的她，那当真是生不如死了。
她不愿意弄玉再步她的后尘。
想到这里，细君的眼泪落在弄玉的脸上，她附身在弄玉耳边低声说道：
“弄玉，如果要在你和赵无伤之间选一个，我选你。可是你不知道吧，赵无伤身上有太多阴险邪恶，他根本就配不上你，你跟他在一起，就是一块美玉掉在泥淖里。我不愿意让他玷污你，我送你回大汉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