弄玉见从燕夫人这里套问不出什么话，也就不再询问。燕夫人倒是很会聊天，捡着大汉的一些风土人情来问，郭羽兄妹都对她的见识佩服不已，没想到她竟然懂那么多，弄玉想起赵无伤的博学，只怕也与这位姊姊有着密切的关系吧？
五个人吃着早饭，大门忽然又被拍响了，弄玉起身开门，没想到这次来的竟然是赵无伤。
弄玉跟他已经三天没见，之前倒也没觉得有多难熬，可真看到他的人站在面前，倒真像过了好几年一样。
赵无伤这三天似乎经历了很多事，脸上遮掩不住的憔悴疲惫，虽然神色看着还好，但弄玉就是觉得有哪里不对劲，还没有等问出口，赵无伤先说话了：“我阿姊是不是在这里？”
弄玉还没有回答，他的目光已经越过弄玉看到了杏花树下，正在用早餐的几个人。
“我阿姊有没有对你说什么话？”赵无伤的声音压得很低，几不可闻。
弄玉见他这模样，也紧张起来，小声问道：“你阿姊不同意我的事？”
“倒也不是——”赵无伤话还没有说完，燕夫人已经站起身来，朝着他们两人走过来，对赵无伤说道：“我不过是涎皮赖脸地过来吃顿饭，你怎么巴巴地又追过来了？”
赵无伤笑了一下，说道：“绛妤来家里闹，把家里的东西都砸了个遍，非要退婚。我与莫赫谁也拦不住，只好过来请你去劝一劝。”
燕夫人听了没动，反而笑吟吟地拉住弄玉的手，说道：“她愿意闹，就让她闹去。反正我得用过饭才去。”
弄玉被燕夫人拉着，转头来看赵无伤，说道：“你吃过了吗？在这里一起吃些吧。”
“好。”赵无伤答应了，也围坐过来一起用餐。
吃完早饭，燕夫人清了清嗓子，说道：
“阿鸿是我弟，我也盼着他过得顺遂如意。今天恰好羽弟也在这里，咱们就把这话挑开了，说明白。倘若阿鸿真的想娶弄玉，我是阿鸿的姊姊，羽弟是弄玉的哥哥，咱们两人就算是他们的长辈了，也能做得了主。绛妤那里有我呢，我去处置。阿鸿，你是怎么想的？”
燕夫人这番话声音虽然不大，但甚是有威严，俨然就是家族当中族长的派头。
听了燕夫人的话，赵无伤并没有回答，他坐在那里，面无表情，没有任何表示。
跟自己成婚不是他一直以来的想法吗？怎么燕夫人要给他做主了，他反倒犹豫起来了。弄玉有些疑惑地看着他，却见他放在桌案下的双手握紧成拳，因为用力太大，指节微微发白。
郭羽最先沉不住气，霍然站起身来，指着赵无伤大声质问道：“赵无伤，愿意不愿意，总得说一声，你不表态是什么意思？”
燕夫人笑着打断了郭羽：“羽弟，你这也太性急了。阿鸿不管做什么事，都有他自己的算计，他现在不说话，肯定是考虑到了咱们没想到的事，你等等他嘛。”
郭羽这才想起来，自己刚才太鲁莽了，就算是赵无伤不好，他姊姊在这里，断然没有当着姊姊的面埋怨人家弟弟的道理，脸上有些不好意思，又讪讪地坐了回去。
弄玉见赵无伤的脸色有些不好，忍不住伸出手来，握住他的手，问道：“你可是有什么为难的事？”
她心里却猜到赵无伤为难的原因了：刚才燕夫人已经对她说过，赵无伤娶绛妤，除了能获得绛妤父亲和右贤王的信任，顺利继承王位以来，还能避免燕夫人以后嫁给继子的命运。
可赵无伤如果娶了她，不但自己得不到王位，还会连累自己的姊姊，他必然是因为此事为难。
弄玉想到赵无伤为难的处境，有些心疼，轻声劝道：“如果真的很为难，咱们的事就先缓一缓吧。哥哥那里，我去说。”
赵无伤听了她的话，看了她一眼，又很快移开了视线，但她的手却被赵无伤紧紧握住了，他终于下定了决心，对燕夫人郑重地说道：“阿姊，我要跟弄玉成婚。”
燕夫人眼中也收敛了笑意，严肃地问道：“你想好了？”
“是。”赵无伤又看了弄玉一眼，眼神坚定地回答。
弄玉没想到赵无伤明知道要付出什么样的代价，还是要娶她，又是感动他对她的一片心意，又是心疼他作出的让步牺牲。
其实刚才就在赵无伤没有反应的时候，她以为赵无伤要放弃了，所以才主动开口说了让赵无伤放弃的话。
比起赵无伤开口说放弃她，她主动离开受到的伤害会更小一些吧。她原本以为这世上，除了二哥，再也没有一个人能真心待她，不管发生什么事，都对她不离不弃，不会放开她。她以为不会有这样一个人，可终究还是让她遇上了。
弄玉的眼泪像是断了线的珠子，大颗大颗砸在衣裙上。
燕夫人扫视了弄玉和赵无伤一眼，应声道：“好，我去退婚。你们也都跟着来吧，咱们三家在一起，看怎么找个稳妥的办法。”
说着她就站起身来，姿态甚是优美，轻盈地就像是在跳舞。
郭羽率先跟着她走了出去。
弄玉和赵无伤落在了最后，赵无伤见弄玉满脸泪痕，替她把眼泪擦了，问道：“好端端的，怎么哭了？”
弄玉胡乱抹着眼泪，否认道：“好端端的，谁哭了？”
赵无伤看了一眼，消失在门口的人影，轻轻抱了她一下，说道：“你放心，我不会让你受委屈，也不会让你受伤害。”
等两人来到赵无伤现在住的地方时，莫赫跟燕夫人已经因为退婚的事，吵了起来。
莫赫原来那温和可亲的态度不见了，目露凶光，因为动了怒，连脖子上的青筋都紧紧蹦起来了，他对着吼道：
“这亲事当日是你要结的，现在你又说退婚？你把绛妤当成什么人了？草原上的公主，怎么能受这样的侮辱，我绝对不同意退婚！”
燕夫人也是咄咄逼人，毫不示弱：“你只管退婚就是，你父亲那里，我会去跟他说。他要是怪罪下来，有我担着呢，怪不到你的头上去。”
“我知道且鞮侯宠你！”莫赫直呼父亲的名字，对父亲和这个继母没有一丝的尊重，脸上露出狰狞的笑容，话也越说越不堪了，“不管你闯了多大的祸事，只要在床上把他伺候舒服了，还不是你想要什么，他给你什么？你就是要他的命，他也会给你递上刀子来。
你们不管绛妤的名声，我这个做哥哥的不会不管！好端端地被退了婚，还是个蛮子，她以后还嫁人不嫁了？你让旁人怎么看她？”
绛妤听了哥哥说这话，插话进来，反驳道：“我不要嫁给赵无伤！只要能跟他退婚就好，我不在乎别人怎么看我！”
“曼奴，把公主带下去！”莫赫没有理会绛妤，吩咐身边一个壮汉。
那汉子长得极为魁梧，一双大手又蒲扇般大小，手背上密密麻麻布满汗毛，猛地一看，就像是野人一般。绛妤还想逃，那个叫曼奴的汉子伸手就掣住了绛妤的衣领，把她像拎小鸡一样抓走了。
“莫赫，你也太霸道了！”燕夫人被他这狂妄自大的举动气得脸色发白。
莫赫对着她一笑，露出森森的白牙，就像野兽开始享用自己的猎物前，流露出的志得意满。
“你现在最好开始习惯我的霸道，等你做了我的女人，就知道了，我霸道的地方可不止在这里，在床上也是——”
“无耻！”郭羽大骂一声，飞起一脚，就朝莫赫踹了过去。
原来郭羽听不懂匈奴话，见他们争吵干着急，就让阿七帮他翻译，结果正好听到莫赫侮辱燕夫人的这句话，顿时直觉的血气翻滚，直接就来打莫赫。
他这一脚的力道极大，纵然莫赫身强体壮，还是被踹得后退了一丈多，才堪堪站住，胸口疼得喘不过气来。
“你这汉家的杂毛畜生，敢来跟爷爷动手，我打不死你！”莫赫气得破口大骂，招呼人就要对郭羽动手。
“莫赫，如果你想舍了你这些人，尽管在这里动手。”赵无伤见他们对郭羽起了杀机，便冷冷地开口，威胁道，“你要不服气，尽管试试。”
“赵无伤，你要背叛匈奴吗？”莫赫知道赵无伤素来阴险狡诈，做事不按套路来，如今他连绛妤的婚事都敢退，难保他没有生二心。倘若在平时，他有了二心倒也不要紧，派一支军队前来镇压也就罢了。可如今，他和绛妤都在赵无伤的地盘上，这次出来，他带的卫兵也不多，倘若真的动起手来，只怕他讨不了便宜。
“如果被且鞮侯知道，他还没死呢，他这个儿子就开始打继母的主意，你说他会如何处置你呢？”赵无伤看着他，眼神就像是冬日里的风暴一样冷酷。
“跟这些没有人伦道德的禽兽废什么话，我这好久都没有活动筋骨了，今天就拿他们练手了！”郭羽对赵无伤招呼一声，冲进了人群里。
郭羽本来就武艺超群，有万夫不当之勇，如今在匈奴人群里，也是打得风生水起，不断有人惨叫着被撞飞、摔倒，**声、叫骂声，充斥着整座院子。
弄玉看着郭羽一个人把院子里的一群匈奴人打得惨叫连连，忽然想起另一件事来，赵无伤不娶绛妤，损失的可能不只是他的王位和燕夫人的清白，甚至连命都会丢在这里：
“咱们当初得罪匈奴的单于，他没有杀你，是因为有你义父在中间阻拦吧？可现在因为我，已经把你义父得罪了。倘若现在儿单于要来杀你，你该如何应对呢？”
“我跟右贤王好歹也是十多年的父子了，他不会真看着我死的。至于别的，你不用担心，我有办法解决。”赵无伤安慰她道。
这里，郭羽已经把莫赫的侍从们全都打趴下了，院子里就只剩莫赫一个人站着。
郭羽斜着眼看他，对阿七说道：“阿七，你告诉他，刚才他侮辱了燕夫人，如果他肯抽自己几个嘴巴，发誓说他以后再也不敢了，那我就饶过他，否则——”说着，他便冷笑了数声。
“羽弟，这事就算了吧。”燕夫人忽然出来打圆场，拦住了郭羽，一边对阿七使眼色，不让他翻译这些话。
郭羽道：“不教训他不行！他怎么能如此侮辱你？”
燕夫人笑道：“你们汉人有个词叫息事宁人，今天我就要用这句话来劝劝你了。从我嫁给他父亲起，到现在也不知道听了多少不堪的闲话了，倘若我真的追究下去，那还不得气死？随他们去吧。
再说了，你在这里给我出了气，你又不能跟着我。等我们回到王庭，他还是要继续侮辱我的，那时候，万一他变本加厉，我又找谁说理去？倒不如现在大家都还没有真恼，丢开手也就算了。”
“可是他不肯退婚……”郭羽继续说道。
燕夫人笑着摇摇头，那神情就像是慈爱的姊姊见到顽皮的弟弟又闯了祸，气也不是，骂也不是：“我不是正在跟他商议嘛，偏生你又出来弄乱了。”
莫赫知道郭羽身手了得，倘若自己跟他交手，绝对讨不了便宜，也就不再逞能。可他看见燕夫人跟那男人说了些什么话，对着他露出微笑，心中却忍不住恼火，问燕夫人道：“这男人是谁？你又找的新货色？”
弄玉听莫赫说话，分明就像是丈夫抓到了妻子跟人私通，又妒又恼的口气。
“他是谁跟你无关。我只问你，绛妤的婚事，怎样，你才肯退？”燕夫人不理会他的问题，又回到了原来的问题上来。
莫赫看着她，眼中有着氤氲不明的情绪，忽然俯**来，在她耳边轻轻耳语了几句。
燕夫人的脸色变了变，立即又恢复了镇定，点头答应道：“好。我答应你。”
弄玉等人都看见了这一幕，但谁也没有听见莫赫说的什么，两人又达成了什么交易。但看那情形推断，估计也不会是什么好事。
燕夫人走过来，脸上还是挂着亲切的笑容，可弄玉总觉得那笑容有些刺眼，心口也有些微微的酸疼。她拍拍弄玉的手背，笑道：“行了，莫赫总算是松口了，你们抓紧时间，准备婚事吧。”
又转头对赵无伤说：“阿鸿，这一次，姊姊替你做主了。弄玉是个好孩子，你跟她要好好的，以后可不要欺负了她。”
“姊姊，莫赫到底要让你做什么？”弄玉也顾不得难堪了，大庭广众之下，直接问出了心里最关心的事。
“没什事，他就是让我在他父亲跟前替他多说说好话。”燕夫人回答地云淡风轻。
但弄玉知道，燕夫人在骗她，事实根本就不是这样的。
莫赫跟燕夫人达成这项交易后，果然答应了退婚，带着绛妤先走了。
这边赵无伤和弄玉的婚礼也紧罗密布地筹备起来，新房就设在赵无伤现在居住的地方，燕夫人便也搬到了弄玉家中，跟弄玉暂住。
弄玉跟燕夫人同睡一床，夜间两人总有说不完的悄悄话。燕夫人把赵无伤小时候的一些事对弄玉说起，包括他在八岁的时候，生了一场热病，险些死掉；他在十岁的时候就非常英勇地猎杀了一头成年公狼等等。
燕夫人身上有一种气质，总让人不由自主去靠近。弄玉喜欢待在她身边。弄玉从小就没有母亲，不知道在母亲身边是什么样，可在燕姊姊身边，就给弄玉一种长姊如母的感觉。
除了温馨幸福，隐约还伴随着一种不安，弄玉想要弄清楚莫赫答应退婚到底因为什么。
这一天，弄玉从睡梦醒来，身边的床却是空的，她一个激灵就清醒过来，急忙下床去找燕姊姊，却在门口的杏树下看见了她。
她正扶着杏树看天，枝头上开满密密的杏花，在月光的照耀下，白得就像是琼枝碎雪。弄玉看到她这模样，有些心酸，站在门口叫了一声：“燕姊姊。”
燕夫人回过头来，脸上依然是那种平和的笑容，只是在雪白的月光照耀下，显得有些凄楚。
此时此刻，弄玉再也忍不住了，扑上前去，抱住了燕夫人，颤声问道：“燕姊姊，莫赫退亲的条件，是不是想要你的身子？”
燕夫人身子一僵，随后轻声笑道：“你这丫头真不知羞，连这种话都能说出来！”
弄玉在感受到燕夫人的反应后，更加证实了自己的想法，想也不想就要往外跑：“我去告诉赵无伤，我们不成婚了，我们不能——”她话还没有说完，就哽咽起来。
如果她和赵无伤的婚事，是燕姊姊用身子换来的，那她会愧疚一辈子，他们的幸福不能拿着别人的幸福来换。
她宁可不成婚，都不要燕姊姊被那个男人玷污。
燕夫人却眼疾手快地拉住了她，叹息道：“弄玉，我也不瞒你了。在匈奴，最不值钱的就是女人的身子，这里的人都是还没有受过教化的野人，跟禽兽无异，我的身子早就不干净了。我就阿鸿这一个弟弟，我宁愿他一生快快乐乐的。只要他过得顺心，让我做什么都愿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