弄玉替赵无伤重新包扎了伤口，低声说道：“凤葵草没有治愈伤痕的疗效，你不要再用自己的血来养?了，白白损害了身体。我于心不忍。”
看那株凤葵草的长势，只怕从她离开女巫时，赵无伤就已经开始在养了，算起来已经快一年了。就算是一个月取一次血来灌溉，那养到现在也已经取了十多次了。
弄玉看着赵无伤胳膊上那一道道新旧不一的伤口，又是感动，又是心酸，忍不住又要落泪，但她忍住了。
“女巫说凤葵草是可以治好你脸上的伤的，我查过《百草经》了，虽然上面没有记载过能祛除疤痕，但也明明白白记载，食用凤葵草能让人’身轻肌滑’，我想着大概是有用的。”
赵无伤看着弄玉眼圈红红的，嘴角却紧紧抿着，竭力不让眼泪滚下来，轻轻叹了口气，继续说道：
“你别多想。我说了，我帮你也不是白帮的，我总要从你身上把付出的心血讨回来——”
“你知道我脸上的伤是怎么来的吗？”弄玉忽然抬起头来，打断了他的话。
赵无伤看着她，心里明白她终于愿意对他敞开心扉，说出那些她埋在心底，不愿再提及的伤疤，“倘若你不愿意说，那就不用说了。”
“我的脸是被赵临月划伤的。郭氏被灭族以后，我对皇帝来说，也就失去了价值，是生是死都无关紧要了。皇帝倘若还对我有心思，那他完全可以放过我，让我重新回到未央宫里，做他的女人。
但是赵临月怕皇帝再次把我迎回宫里，她抢在皇帝前头，假扮游侠，把我从诏狱里劫了出来。之后，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划花了我的脸。这样一来，就算我没有被她折磨死，也会因为容貌受损，被皇帝厌弃。”
“她也忒恶毒了！”赵无伤看到她脸上狰狞的伤疤，想到弄玉的脸都会被赵临月划花，那她身体别处受的伤又该有多严重？
他想起弄玉中了怀莫草之毒的那一夜，女巫替弄玉治伤时，看到她身上的伤痕流露出来的惊讶，心中痛恨赵临月的狠毒：“她为了得到韩城，还真是什么都做得出来！”
“她折磨我不只是为了韩城。她害怕我抢走她的地位。赵临月是我同父异母的姊姊。”
这件事倒是出乎赵无伤的意料之外，他没有料到这世上竟然还有如此不可思议的事：“你也姓赵？是赵破奴的女儿？”
弄玉摇头否认道：“不，我不姓赵，也不姓郭。”
赵无伤顿时想起在匈奴单于的穹庐里，弄玉说的那番话来，当时她自称是卫青的孙女，那时候他只顾着从漩涡中脱身，竟然忘了问她缘故：“你怎么会成了卫青的孙女？”
“我父亲是卫青的长子卫伉，母亲……我不知道她是什么人，卫伉说她是匈奴人。”现在想想，弄玉连自己的父亲和母亲是谁都不知道，说出来也真是可笑。
赵无伤听弄玉说自己的母亲是匈奴人，立即想到了自己的未婚妻绛妤，再细看弄玉，就见她眉眼之间隐隐约约与绛妤依稀有一分相似。
想到这一点，他脑中转了几个念头，尽管心里还有无数疑问，可他最终一个都没有问出来。他知道有关弄玉母亲的身份，就算是问弄玉，她也不知道，还不如自己去查来的方便。
弄玉没有察觉到赵无伤的异样，继续说道：
“我还有个双生姊妹，叫流素，但是我从来都没有见过她，听人说，我跟她长得很像。我进宫的第一天，见到卫皇后，她看到我这张酷似流素的脸，应该就已经猜到了我的身世，也知道我是卫家的孩子，可她却依然想要我死。”
“在官场宫闱中，父子反目，兄弟相残的事很常见。”赵无伤目光悠远，像是在感慨，又像是在讽刺。
“是啊，很常见。”弄玉也感慨道，双目却空洞洞的，没有神采：
“当时是卫伉从赵临月手中把我救出来的。他口口声声说，我是他的女儿，说要保护我，不让我再受半分委屈的。可他明知道我跟韩城的关系，却还是一力促成了韩城和赵临月的婚事。只是因为韩赵两家联姻，能给他们卫氏保驾护航。韩城娶我却不行！”
“韩城知道吗？”
“我不知道。当日我被皇帝看上，强行抓回宫里，为了不牵连他，我便再也没有跟他联络过。不管他知道不知道，从他娶赵临月起，也许更早，从我被皇帝抓到宫里起，我跟他就没有任何瓜葛了。
当初韩城带领追兵来追赶你，你不是问我为什么不求你放了我，跟韩城回去吗？我跟他回去做什么呢？
他从头到尾都没有懂过我，却一再侮辱我。我不会跟他回去的。我宁可求你救我，宁可死，都不会跟他回去的。我不愿意再被侮辱了——”
少年相遇，从看到韩城的第一眼起，她就把他当成了自己的信仰。
为此她不惜冒着生命危险进宫，帮着方天河去斗卫子夫，她做这一切最开始的目的就是想要跟韩城在一起。
年少轻狂，可以为了一份爱情奋不顾身，宁可粉身碎骨，也要去爱心上人。
可现实却远比她想象的残酷，世间所有的难事也不是要用死来解决的。
有些事情，就算去死，也依然改变不了什么。被害得遍体鳞伤、血肉模糊之后，她才发现原来自己曾经用生命去捍卫的那份爱情早就破败不堪了，就像是一颗被虫子啃食的鲜桃，外表看去又红又白，香甜诱人，可一口咬下去却是满嘴的烂桃肉。
她早就该从这份感情中抽身的。说到底，是她的固执害了自己。
赵无伤看弄玉提起韩城，眼睛里闪着亢奋而激动的光芒，虽然这光芒源自仇恨，可这仇恨却源自一往情深。
他第一次后悔，后悔他没有早一点遇见她。倘若他跟她早早遇见了，她也就不必受这样的折磨。
“弄玉，”他眼睛定定地看着她，向她郑重许下诺言，“这样的事以后你都不会遇上了。”
“赵无伤，”自从弄玉拜赵无伤为师后，私下里都称呼他为“先生”以示尊重的，这还是几个月来，她第一次直呼他的名字。
弄玉眼中也是一片郑重：“我今天对你说这番话，不是为了向你诉苦的。一切都是我自作自受。
我说这些只是想告诉你，我在经历过这些事情之后，谁都不会相信了。我只信我自己。
你用自己的血来灌溉凤葵草，我很感动，可你以后不要再对我这么好了。我担不起，也没有什么回报你的。咱们的关系就到合作和相互利用吧，别再谈朋友的义气，也别再说师生情谊。”
停了一停，她又继续说道：“如果我真的想用凤葵草来恢复容貌，我可以用自己的血来浇灌，我不会用你的血。我这一生，注定以后的路会崎岖困苦，我不想再连累别人。你别对我这么好，不值得的，我也不想再连累你。”
赵无伤静静地看着她，听到弄玉如此坚决地要跟他划清界限，既没有失落，也没有难过，等她把所有的话都说完了，才问道：“害怕吗？”
“怕什么？”弄玉原本以为拒绝了赵无伤的好意，他一定会像素日那样为他的行为辩解，可现在他既没有生气，也没有难过，反而没头没脑问了一句让弄玉听不懂的话。
“被皇帝强迫的时候，在诏狱受苦的时候，前途未卜，生死不知的时候，被送去当和亲女官的时候?，你怕吗？”赵无伤问道。
弄玉愣住了，他说的这些时刻，都是当日她所面临的极其凶险的时刻。当时她处在那样的困境中，首先想到的就是如何自保，如何能在那样的困境中活下来，她没有时间去害怕：“我——”
赵无伤打断了她，又严肃地重复了一遍：“我要听实话。”
那些否认的话因为赵无伤的严肃，全都被堵了回去，弄玉顺从着心意，说出了心中最真实的感受：“怕。”
被困在鸳鸾殿里，皇帝要强了暴她，把她屈辱地捆绑在床上，倘若方天河晚一步，她就失了身给皇帝了，她怎么可能不怕？在诏狱被咸宣严刑逼供，被五毒虫噬咬，被各种刑具折磨，眼睁睁看着齐桑死在她面前，沈渠被伦女干，她怎么可能不怕？
二哥生死未知，郭氏全族被灭，方天河又惨死，她怎么可能不怕？替代细君，假扮公主，落到匈奴人手中，倘若不是遇见她，也许她就被那些匈奴人糟蹋了，她怎么可能不怕？
她这一路走来，经历的桩桩件件惊险的事，她怎么可能会不害怕？当日她咬牙硬撑下来了，今天却因为赵无伤的一句话，再也撑不住了，失声痛哭起来。
她这一哭，心里的委屈就像是开了闸口的洪流，再也止不住了，气势汹汹地奔泻而出。
赵无伤握着弄玉的冰冷的双手，看着她从号啕大哭，变成哽咽，最后嗓子都哭哑了，始终没有再说一句话。
弄玉从黄昏一直哭到明月当空，这才堪堪停住。她的手还被赵无伤握着，赵无伤的手温暖而有力，他这样紧紧握着弄玉的手，哪怕是一句话都没有说，弄玉也早就明白了他没有说出口的那些安慰的话。
这样的赵无伤跟她在大汉时认识的那个赵无伤一点也不一样。那个赵无伤心思深沉，讳莫如深，让人猜不透，本能地害怕，而眼前这个男人虽然还是深沉，却给人一种坚定的温暖。
是什么让他有这么大的改变？
弄玉不是傻子，只是过去发生的一切让她刻意回避了赵无伤对她不知道从何时起滋生的感情。虽然谁也没有把话挑明，可两个人都是聪明人，如今事情已经发展到这一步，想要再继续装傻，装作毫不察觉，那也是不可能的，弄玉虽然已经拒绝了赵无伤，可看他势在必得的样子，他大概是不会罢休的：”不行。”
她没头没脑说了这样一句话，赵无伤却听懂了：“我不会逼迫你。”
不等弄玉再说第二句拒绝的话，他继续说道：“单于已经过世，现在三王子正式接任单于之位，所有的匈奴贵族都要回到单于王庭朝贺，我过几天也要去。”
弄玉想起他下午跟苏复的对话，知道他要离开一段时间，只是没有想到会因为这件事。想到当初他们劫持三王子的事，弄玉又紧张起来：“你就这样去，三王子会不会再害你？”
赵无伤见她紧张的模样，不禁莞尔：“放心吧，不会的。”
“我不安心。你……你要不然带我一起去。”想到上一次三王子对他的追杀，弄玉仍然心有余悸。
“我一个人做什么都没有顾忌，可一旦你去了，我就怕会把你陷入困境。你还是安安稳稳待在这里，等着我回来。更何况，我已经派人去接索玛了，让她利用这段时间，把你脸上的伤治好了。最近两个月你要读的书，我已经安排给苏复了，他会教你。”赵无伤把不在时候，她要做的事安排好了，又说道，“很晚了，我送你回去。”
说着就牵着弄玉的手往外走，弄玉见他还是握着自己的手，就想要抽回来。谁知道赵无伤将她的手握得很用力，她抽了好几下都没有抽出来，红着脸说道：“你放开我。”
赵无伤笑着摇头道：“不行。”
“你说过不会逼迫我的。”弄玉没想到赵无伤能如此无赖，不禁有些生气。
“是，我不会逼迫你的。可握你的手不是逼迫。”
弄玉总觉得赵无伤笑得有些轻薄，忍不住反驳道：“怎么就不是逼迫了？”
“我握着你的手一直没有放开过，怎么刚才你不说我逼迫你，现在却来指责我？你自己说说这是为什么？”赵无伤这番强词夺理让弄玉无奈。
弄玉恼怒道：“你以前从来都不会如此无耻轻薄！”
“无耻？轻薄？”赵无伤眯起眼睛，脸上的表情似笑非笑，“郭弄玉，你就这么看我？”
弄玉见他要发火，不愿跟他争吵，便不再搭理他，任由他牵着，两人在路上慢慢走着。
“当日在大汉，我是在故意回避你，你当真看不出来吗？”赵无伤这话一出口，弄玉就愣住了。
她回忆着以往与赵无伤的相处，总觉得他是一个生硬、刻板、冰冷得让人无法接近的人，可现在赵无伤却说他是故意的，疑惑不解道：“为什么？”
“你那时候心有所属，而我是注定要回匈奴的，我们不会有什么结果。我自然不能对你有心思。”弄玉怔怔地看着赵无伤，发现自己根本就没有了解过他。
以前以为他是个冷淡无情的人，可今夜他却告诉自己，当初他那样冷漠疏离地对她，是为了避免对她动心，刻意为之的。他竟然连自己的感情都可以控制，这样的人实在太可怕了。
赵无伤一直把弄玉送回家，弄玉还没有从震惊中恢复过来。
赵无伤替她把门打开，这才松开她的手，说道：“有你在这里，我有些不想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