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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0、权谋之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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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月初一, 京城泽亲王府中一切如常,日上三竿了,许康轶才睁开眼睛,借着日光发现花折正眉目含情的盯着他, 看了不知道多久。

见他醒了也不多说话,笑晏晏的给他端过半碗粥:“来, 我早起熬的, 甜的,你尝尝吃的习惯吗?”

许康轶倒是有些喜欢点心甜饼之类的,不过复发以来,可能对病症不利, 甜的东西已经很久没吃到了。

今天从早晨至今没有药端过来, 许康轶也没提。

花折这一天对他基本寸步不离,给他束发更衣, 陪着他在花园里逛了两圈, 辣手摧花编了两个花环,还把树上藏的好好的螳螂捉了, 囚禁进了新编的草笼子里。

中午吃完了饭,饭后遛食又来到了书房,在书桌上花折写了两个大字“乾坤”让他点评些写的是否有进步,照例被评价为“丢人现眼, 上不得台面”。

许康轶忍无可忍的握住了他拿笔的手,白瘦的手腕在阳光下晃了花折的眼:“和你说过多少次了,就说这个横, 要逆锋起笔,向下顿笔,提笔右上行,中锋行笔,最后顿笔向下右回锋。”

花折早就对写字放弃治疗了,他直接转移话题:“从没见康轶写过我的名字,写给我看看。”

许康轶阳春白雪的笑了笑,提笔想了想,“铭卓”两个字飘逸潇洒的印在了宣纸上。

倒是以为许康轶会写下“花折”,花折伸手去拉他的皓腕,拍马屁道:“我看看是什么样的手,能写出这可以传世的好字。”

许康轶提笔思忖片刻,侧脸看着花折,笑容中俱是含蓄的感激之意,笔下不停,两行正楷跃然纸上:“斯人若彩虹,遇上方知有。”

花折盯着看了半天,才看明白这委婉的谢意,眼圈发红鼻子发酸,被他硬生生的压了下去。

他故作轻松的拿起许康轶的私章,直接扣了上去:“这可是康轶亲自夸的,有章你就赖不掉了。”

许康轶抬眼环顾了一下书房,泽亲王府许康轶的书房有开间十余间,内里密室可以见客,外间小卧室小客厅等一应俱全。

上午还晴空万里,到了中午却突然暴雨如注,将天地间下成了一片黑线,整个京城全笼罩在

一片雨幕之中,中午家人来报说杜秋心刚刚发作,小侄子还没有生完,他来不及看到了。

许康轶看了看钟漏:“今日晚上酉时有晚宴,时间不早了,我回卧室收拾一下准备进宫。”

许康轶换上宴会广袖朝服,取下挂在墙上的佩剑,和往常要出门的时候一样,向花折说了一句:“我走了”,走向门口准备进宫——

“康轶,等一下。”花折忽然慌里慌张的站了起来。

许康轶回头看着他,用目光问他什么事?

花折下意识的看了看钟漏,双眼中水光闪动,说话战战兢兢、唯唯诺诺,像是压着千斤的石头似的唯恐他会拒绝:“康轶,晚宴时间还早,我…最近喜欢两个曲子…你听完了再进宫…应该来得及。”

许康轶露齿一笑,嘴上未置可否,却已经坐在琴前的软塌上。

花折胸中仿佛有泥石流、凌冬冰、二月霜、滚岩浆以及心头血同时流向心脏,堵、冰、烫、疼、情多少种感受一起向他爆炸了似的袭来,他险些承受不住。

尽最大努力才堪堪控制得住自己的手指,拨动琴弦,一股忧思不舍爱恋悱恻的音节从琴弦上逸了出来,花折弹奏了几节,觉得此曲悲伤太过,徒增伤感,不适合给翼王践行——

他长吸了一口气凝神,暗地里摇了摇牙,音调一转,一曲高亢悲壮的长歌《权谋天下》从指间倾泻出来。

许康轶就那么单手支着下巴、优雅美好的看着他。

一曲终了,有铿锵金箔之音。花折若有所失,勉强扯着嘴角笑了笑,竟一时无言。

许康轶又站了起来,这回是走向了花折身侧,和花折膝盖挨着膝盖,盘膝坐在了琴前:“巧了,我最近也喜欢一个曲子,弹给你听听吧。”

许康轶轻捉住花折的手抚在琴弦上:“多一个人一起弹奏好些,你琴弹的好,将就我一下。”

许康轶弹琴起调,花折倾耳细听,好像是关外的风声水声,鹰击长空声,忽远忽近的狼嚎声,这是?

这是他们第一次见面,天山之南的草原上——

花折弹琴早已随心所欲,顷刻间四手翻飞,轻灵协调的如山间飞舞的燕子,弹出了天山之夜的静谧与初见,弹出了京城摘星楼上的惊艳与挥

洒,弹出了西部各省相伴奔走的劳碌与功业,弹出了南北运河的奔腾与福祉,弹出了北疆战场的清冽与陪伴,弹出了在兰州番俄夏吾毓王府的殚精竭虑与如履薄冰,弹出了彼此高山流水一样的涓涓谢意。

花折其人,本就追求纯粹的感情,自诩当不成一个好的国王,却绝对是最好的爱人。

一曲终了,花折胸中气血翻腾,他握住许康轶的手,带着春风拂面的微笑,开始叮嘱他:“康轶,那酒…我已经给了裴星元,喝下去之后…会有半个时辰的时间,有点疼,你忍着些。”

许康轶知道以花折的聪慧,没有猜不到的道理,他反握花折的手点了点头,表示知道了。

“我今晚…会去接你…之后先带着你去北疆转转,再带你去安西…我知道那里的神女峰景色旷达又精致…到时候带你去看看。”

究其一生,许康轶不是为了自己活着,而今求生已然要靠奇迹,可皇兄、母妃等人却要仰仗着他才活得下去。

花折站在许康轶的立场上,明白许康轶退无可退、进无可进,只能鱼死网破。

许康轶再点点头。

花折硬撑着把涌上来的一口血咽了回去:“今晚…我还要带人暗地里策应一下裴将军…一会就不送你出门了。”

——康轶,这酒我还有一壶,尝你喝过的酒,走你走过的路,上穷碧落下黄泉,我全照顾你。

“好。”许康轶想到花折以前说过他笑起来好看,又露出千金一笑来,他一时控制不住自己,迟疑了一下,轻轻吻了吻花折的额头,声音小的几乎听不见——

“铭卓,今生已过也。”

花折半世心血,全都泼洒在这个人身上,虽然没有点头,但是确实陪伴了他人生这么多风雨兼程和踽踽而行,觉得虽有遗憾但没有不甘。

而今这几不可闻的一句话,一下子让他的心充满、丰盈、幸福的快要爆炸:

今生已过也,——结取来生缘。

他眼眶发热的点点头放开手,伸手把挂在墙上的长外衫取了下来披在许康轶身上:“康轶,下大雨外边太冷了,你体弱多穿一件吧。”

之后再也不知道说什么,虚脱的倚在了墙上,含泪目送许康轶头也不回大踏步的出了屋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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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室家宴在太极殿举行,景阳帝、李皇后、虞贵妃稳坐主位,左手侧是几个皇叔和福晋,右手侧依次是毓王、翼王和恩宁长公主,轻歌曼舞,越是缺少什么,便越是要表现什么,刻意营造了一番温情脉脉的气氛来。

先是红衣飘飘的宫女献上纸醉金迷的霓裳羽衣舞,接着宦官们献上了慷慨激昂的霍去病破阵舞,舞蹈退下后,梨园子弟开始弹奏些轻柔的伴奏乐曲,即不影响陛下皇叔们互相敬酒说话,还能增加些气氛。

景阳帝心情不错,皇叔王爷们也比较放松,敬酒称赞毓王和翼王在守卫京城时并肩作战,文武双全,堪称是大楚双壁。

恩宁公主年方十五六,是皇后所生,和毓王属于一奶同胞,长得粉嫩水灵,平时备受宠爱有些童言无忌:“我觉得四皇兄文弱的像戏剧里的青衣,却没想到还能上阵杀敌。”

一句话就把天潢贵胄的四殿下比喻成了戏子,几个王爷面上不漏声色,却全在暗暗偷窥翼王的表情。

许康轶面色如常,仿佛没听懂:“皇妹谬赞了,上阵杀敌倒是可以,不过貌寝丑陋,可比不了戏剧里的青衣。”

恩宁小孩心性,顷刻间已经走神转换到下一话题:“父皇,儿臣最近新学了一个天南的舞蹈,跳给您看一看好不好?”

皇帝皇后当然说好,众人打着拍子,看小公主轻盈似云中燕的跳了一段西域舞蹈。

景阳帝带头鼓掌,夸奖了公主,吩咐打赏。

一时间众人举杯祝酒,大家几杯酒下肚,心情也放松了些,开始话多了起来。

朝臣和皇子纷纷拿出礼物,道不尽绵绵祝福之意,景阳帝许是年纪大了,特别喜欢这些热闹的场合,许康轶送了父皇一只玉鹰,但是所有人送的礼物俱不如毓王有新意——

景阳帝成年炼丹,毓王投其所好,寻求飞升之术酿造出的玉液琼浆,称凝结了四海的精华和粮食,喝了可以益寿延年,已经准备多年,终于酿成,准备奉给父皇享用。

景阳帝迷恋炼丹和长生不老之术,一向主要是毓王为其寻求材料和炼丹,看到端上仙酒,众人纷纷赞扬毓王孝顺端正,有文治武功,是天下年轻人的楷模。

景阳帝龙心大悦,毓

王此举也算是投其所好:“此酒乃灵丹妙药,任何病症都可以药到病除。”

许康轶浑身肌肉绷了绷,就是现在——

他当即出了座位,拿起酒罐眯着眼贴近了仔细观看:“父皇,真的可以治疗百病?那儿臣的眼睛喝一点能见好吗?”

毓王手里转着佛珠串,今晚他一直有些游离,时不时的还不自觉的望向殿外,脸上却笑容可掬:“当然可以见好,不过此酒有限,恐怕不够四弟牛饮的。”

景阳帝摆手制止毓王:“哎,虽然酒少了些,但是康轶确实需要,来人,给康轶倒一小碗,治疗一下眼疾。”

毓王常年为景阳帝炼丹,许康轶这几年已经摸清楚了,其实丹药里左右不过进补的药物,吃不好也吃不坏,陛下觉得体力精神大增,不过是精神上觉得罢了。

此次毓王炼酒,里外里少不了张道士从中吹嘘,许康轶窥得了毓王意图,让裴星元研究,在四海所取的精华和粮食里全填了作料,汇集在一起之后由特制的陶瓷作为药引触发毒性,不入酒罐相安无事,一入酒罐剧毒无比。

如果毓王献给景阳帝一人饮用的毒酒,却在皇室家宴上毒死了偶尔品酒的许康轶,就直接坐实毓王弑君的帽子。

——在任何人眼中,毓王全是看皇长子扶摇而上,已经坐不住王爷位置的逆子,趁着泽亲王不在朝中,借着自古由于炼丹被毒死的帝王无数的幌子,想让老皇帝死的不明不白,趁机联合自己的势力和旧部夺得帝位。

却不想许康轶被小鬼催了命似的,非要在大殿上讨宠要一口酒喝,活脱脱的当了替死鬼。

届时无论许康乾如何喊冤,再多的世家大族和外戚也保不住他,也不敢保他。

许康轶本不欲出此下策,生而为人,便应珍惜身体发肤、阳光雨露。

奈何他时日无多,金国兵临城下,给许康乾拖延了时间,异国鞑虏无形中成了许康乾的贵人;加上他在锦州受到的暗算重手,而他就算是多活数日也只能病躯日渐沉重的缠绵病榻,如同废人。与其毫无尊严的活着,还不如烟花一样死去,为泽亲王铺一条路出来。

看着内侍端上来的酒碗,许康轶有些晃神。

——他日前在夜

半,在书房密室内吩咐裴星元此事的时候,裴星元八尺男儿,当即落泪:“殿下,星元无能,竟然您病到这个份上,我才知晓,不能分您之忧,可此事属下万万不能配合你。三寸气在,一切便全有希望,一旦气绝,泽亲王就什么都没有了。”

许康轶持重,伸手拉住他的胳膊扶他:“星元,你说的对,如果我死,我皇兄就什么都没有了。依你之见,泽亲王和毓王谁更适合为君?”

裴星元此事早在心中过了八百回,无法撒谎:“我已经用行动作出了选择,泽亲王胸襟胆识,远超毓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