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曦一时之间没有说话，不知道该说什么，有话也说不出口。
是没有质疑的。他心里有数，雪鸮，或者说楚云昭是职业军人。若不是手上掌握了确凿的证据，今时今日，也不会来跟他说这些。
他微微闭上双目，额角冒出一层冷汗。
这么些年，在这个帝座上，他是坐的如履薄冰。朱雀皇朝这么些年，正在自强盛走向衰落。他尽力想要挽回，因此鼓励农耕，开拓商路。他从前的封地便在建康，宁可减少朝廷国库的收入，也号召江南世家联合降低赋税。另一方面，他也接受了东海碎岛那边送过来的那位公主，与碎岛结盟，保障东海航路的通行无阻。
南境那边，也和苗王结盟，将兵祸消弭于无形之中。即便做到这种程度又能怎样？南境大片土地因为被巫蛊污染寸草不生，江南水灾，西北旱灾，东南沿海与航路年年都有风暴，商人赔的倾家荡产不说，沿海居民也深受其害。朱雀王朝这么些年，简直宛如被诅咒一般，厄运缠身。帝王年年都是要祭天祈福的，天若不听，又能奈何？
他心里清楚，朱雀皇朝这么些年最大的问题就是内忧外患耗尽了国库，处处都要用钱，处处都没有钱，这样下去，不需要什么外敌，王朝会从内部分崩瓦解。也是因此，他一直在竭力避免战争，军费是巨大的开支，眼下是负担不起的。
雪鸮的做法在他看来，无疑是穷兵黩武，甚至可以说是饮鸩止渴。但若是形势真到了她所说的那样危急的地步，说是不及早应对，恐怕是会陷入更为不利的境地。
杨曦没有说话，一时之间，已经将这些事情都在心里过了一遍，千头万绪，不知道从何说起。他也不知道雪鸮能不能理解这些为难之处。
楚家军从前也不是没有穷过。当年楚云昭南征之前，因为刀龙府克扣军粮的缘故，京畿地带驻扎的楚家军没有粮食吃，只能四处跟门阀贵族借粮，最困难的时候，楚云昭带着全军上下，不论职阶高低，一天都只能吃一顿饭。那个时候杨曦也是看见的，眼见不可一世的人落魄到那种地步，印象非常深刻。
但他也知道，楚云昭骨子里是没受过穷。她不知道什么叫山穷水尽。在她的概念里，没有军粮，那必然是有人从中作祟。解决掉作祟的人，那就什么就有了。或者换个得力的人来处理后勤上的事情，粮草与军需自然就跟得上。
她当初出发去南境的时候，定了杨曦来负责军备，向来缺什么都是只管骂人的，将管事的人都骂到狗血淋头，或者拖出去砍一波，换上更为得力的人，事情自然是会顺利。她怕是想不到，不过就过了十几年，朱雀皇朝已经衰落到了这种境地。不管换多少管事的人，都拿不出银子与粮食了。
如今皇朝内廷府库的库银总量，恐怕还不如东海郡这种封国领地了。
叶氏一年送出去的武器订单数量令人瞠目结舌，若是换了杨曦，未必能有这样的手笔。这么些年，为了民生的缘故一直在减轻赋税与徭役，如今看来，倒是他做错了。
他却没有想到，如今的雪鸮，心思也比从前灵透了许多，见他许久不语，轻声将他心里想的事情就说了出来。
雪鸮说，“我知道你有难处，这么些年，我从南到北四处奔波，也算是看尽了民间疾苦。自然不会再像从前那样任性妄为冲动行事，只不过，北境这一搏，我觉得是势在必行。纵然兵者不祥，但若是再不震慑豺虎，怕是来日，要被生吞活剥了。这也是为了国计民生。”
杨曦不说话，他还在思考。
楚云昭从年少的时候开始，就不是冲动妄为的人。她只是想事情一贯比别人快许多，因为太快，所以显得有些冲动。
但杨曦明白，她不是那样的人。他从前见过楚云昭在战场上的状态。她是冷静到接近冷酷的人，议事的时候，总是那样安静的坐着，微微的闭着双目，听别人将局势告知于她。片刻之后就作出决定，然后告诉前来请示的人该怎么做。若有反对意见，一概驳回。
做决定太快，难免有草率之嫌，但她总是对的，所以那些质疑的声音，也渐渐消失。
杨曦此刻在这里，需要面对的，也就一个选择，是否要相信她。
本心里而言，他从未怀疑过楚云昭。但他也明白，很多时候，作出与楚云昭截然不同的选择，并不是不相信她是对的，而是，他们处于不同的立场，就不能用同样的思路来思考问题。
然而此时此刻，他也明白，雪鸮带来的，都是极为机密的消息。能商量的，也不过是寥寥几个人。或许儒门学海那位教统大人是可以商量的对象吧。但只要是与楚云昭，与北境相关的事情，他还真不想与别人相谈。
隔了这么多年，他是不曾变过。世间万事皆可动摇，唯有与楚云昭有关的事情不行。他曾经违背对楚云昭的承诺，和别人妥协过，结果惨烈。让他心有余悸至今。他从中吸取了教训，如今轻易不敢妥协。
或者说，是不敢拒绝她的要求吧。他一生只爱过这一个人。当初或许还曾经庆幸过，幸好这个人英年早逝，他不必再为任何人妥协。但可叹，世事弄人，这个人魂兮归来，他又一次被戳中软肋，开始动摇。
雪鸮轻声道，“你如今已经够累了，就把北境的事情交给我吧，军费不够，楚家可以来凑。白狐悦氏一介商人，当初皇朝有难的时候都可以毁家纾国。楚家这么些年，与宗室相比，荣耀恩宠有何不及？不至于连这点事都解决不好。”
如今表面还是一派风平浪静。但在雪鸮看来，却已经到了国难当头的时候。她心中的数，一半是因为手中所掌握的情报，另一半，便是她看得到星辰所主宰的国运。所谓天命不可违。但人若是不惜代价，也未必就不能逆天。
哪怕只有一星半点的机会，她愿意倾尽所有，去付这个代价。
杨曦直到此刻，才算是彻底理解了她的心情，明白了她到底想要做什么，他也只能微微的叹了一口气。
杨曦说，“那就交给你了。若是需要什么，让云兮与大宗师交涉吧。他总是会真心实意帮你的。”
若非如此，也不敢将北境交给楚云昭。
雪鸮也只是微微点了点头。
有些事情，她还没有告诉杨曦。虽然她此次自北境归来，直接就入宫了，也没有回楚府，但是她已经从君玉那边得到消息，长公子病的很重，这一次，怕是真的朝不保夕了。
世间缘法，终有别离之时。眼下是皇朝风雨飘摇的时候，云兮病的不是时候。但往更深一层来说，她确实也接受不了云兮重病的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