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缃是书部女官，算一算眼下的时辰，人应该是在清平馆做事。到了秋季，书部要整理头一年的典籍之类，功夫算是比较忙的。已然到了这个时辰，清平馆那边灯火通明，无论是年轻的女官还是典吏女史，都不敢怠慢。在这种紧张的氛围之下，就算没有什么要紧功夫要做的人，也不敢轻易回去休息。踏入书房，便觉得要被铺面而来的紧张气氛压得喘不过气来。
婉心找到容缃，说权妃找她，她倒是松了一口气。跟着婉心姑且离开了清平馆的书库。
她是依附于云容做事的。前半年云容骤然离宫，宫里不少人都在议论，说这位权妃以及她背后楚家的权势怕是都要到头了。容缃是流华殿的人，这种事情早就不是秘密。半年时间来，跟红顶白的事情遇见不少。日子其实是真不好过。如今云容归来，她也算是觉得自己快要熬出头了。
随着婉心入了流华殿，见礼之后，抬头看了一眼。容缃微然笑道，“娘娘气色不错。”
那是自然，在宫里的时候，日日心境抑郁。吃没什么可吃，睡也睡不安稳。楚府倒好，大口吃肉大碗喝汤。又没有那么多的规矩在，天天睡到日上三竿，小楼幽静不知春秋。心里也没有那样多的事情。在旁人看来，是被贬斥半年。结果她非但没有清减，反倒养出几分珠圆玉润来。
只看她眼下的模样，便足以让容缃安心了。
“久不见娘娘了，见娘娘身体康健，臣也算安心许多。不知娘娘召臣前来，是有何吩咐？”
云容问她，“你既然也是六庭馆出身的，持中殿那位秉笔女官白君辞，你从前听说过么？”
容缃微微点了点头。
自然是听说过的。毕竟是首辅白大人家的女儿，就算只是庶出，也足以引人注目。当初在六庭馆读书的时候，容缃是不起眼的人，坐在角落里，风言议论，也多少是能听到一些的。
那位白家出身的姑娘读书不错。但也仅仅是不错而已。闺秀之中才名远扬的，比如前太子妃楚云萍，再比如白氏淑妃，都是名动天下的才女。至于白君辞，功课全优，在同级之中总能排到第一第二位。六庭馆每一级都有第一第二。优秀自然是优秀的，但毕竟还是首辅大人的女儿，若是功课上连个一级甲等都拿不到，怕是要招人议论了。
风评里说她为人方正，但也不是一昧的方正，该转圜的时候，也有几分斡旋的手段。人是挺和气的，藏拙纳言，见过的人都说那位庶出小姐肖似其母，是老实厚道的人物。
楚云容微微的笑了笑。
说，“只要是跟内廷搭点边的，哪有什么老实厚道的人物？就算有，怕不是早就粉身碎骨了吧。”
白君辞运气算是不错的。就算是六庭馆出身的女官，想要进持中殿，也没那么容易。她父亲，那位首辅白大人也算得上刚正不阿。并不会为庶出的子女打算前程。她在六庭馆读书之后，可能也就是嫁个小官僚，平平稳稳渡过一生罢了。
偏偏就她在读书的时候，有一年持中殿有女官嫁人退宫。当时御部统共也就那么四五个即将毕业的女学生，纸面上看成绩最优是她，顺理成章便补了空缺入持中殿。自那之后这么些年，别的女官要么嫁人要么自请退宫，要么犯错被打发出去，要么，就是被调到别的地方，轮班调职，都是常有的事情。
只有白君辞，四平八稳，一直在宫里待了有近十年。算算日子，倒是跟淑妃侍奉内廷的岁月差不多长了。
淑妃眼下没了，白家似乎也没有要再往谨成殿添补个人的打算。但仔细想一想，若是白家还打算送女儿侍奉内廷，除了已经二十六岁的白君辞，便是长公子家庶出女孩，年仅六岁的白之苑。
白家这么些年人丁单薄，长公子成家晚，家族之中并没有身份贵重的女公子。淑妃一旦没了，能够侍奉内廷的，似乎除了这位女官，别无他选。
背后的利益纠葛尚在其次。重点是，未曾断掉的线索，就已经将谋害淑妃的疑凶指向了白家府上西苑。内阁首辅白大人没有理由谋害自己的女儿，那位教统大人，虽然和妹妹一见面十之八九就是在吵，但毕竟也是骨肉兄妹，没有什么非得要除之而后快的冤仇。
更何况，白素素的父兄就算要害她，也不会用下毒这种手段。首辅大人能恳求天子将自己的女儿接入宫中，也同样能一句话，让她离开内宫从此不问朝政。更何况白素素后来那许多年，因为养病的缘故，原本便没有再过问内廷外朝的政事了。她并不是任何人的障碍，也不曾伤害过任何人。只是她人在那个位置，便有人恨她，恨到想要让她死去。
宫内毕竟，还是高处不胜寒。
容缃猜度她的心思，便问道，“娘娘是对那位白大人有什么不满么？臣女倒是可以为娘娘留心几分。只是她地位高，我们这样的人，平日里与她也没什么交集的。”
云容听了，微微笑了笑。回头吩咐婉心将预先备好的一箱银子拿了过来。
“也没有别的什么要特别留心的，注意一下她的行迹，每日都去哪里，跟什么人来往就好了。打听消息，难免有用得到银子的时候，这些你先拿去。不够用就来跟我拿。若是有多的，你拿去贴补家用，也不必跟我说了。”
容缃只得接下，说，“多谢娘娘了。”
她父亲被贬南境，如今南境战事将起，正是家里要用银子的时候。见云容的意思，只要她事情办得妥当，给她这些银两，哪怕都自己拿去花用也无所谓。这一时的燃眉之急算是解了，心里也安稳了许多。
云容又问她，“你在书部也这么些年了，一直没有升职的消息么？”
容缃点头，说，“是，书部眼下空缺少，没有补缺的机会，做事好歹，也都是一样的。”
这背后还另有一个别的缘故。帝都天启，毕竟不是寻常地方。内廷六庭馆又是与内宫关系密切的所在。位阶重要的人，出身再低，也是名门世家的庶女。
毕竟与内宫外朝应对，须得是见过大世面的人，背后有家族势力支撑，做事也能便利一些。六庭馆女官们背后的关系错综复杂。升职调任，都不是凭借运气或者能力能轻易完成的事情。
不说别的，书部执令便是华妃明恩华，这难道是凭借能力一步步升上来的职位么？至于射部，不管眼下射部有多少女官，现任射部执令退位之后，自然也是内宫之中出身射部的昭仪悦华翎补缺。至于其他主事从事的那些女官女学生要等多少年，就是未知之数了。
容缃父亲原本便是一个小官，又被贬斥多年。她在京中是没有什么背景靠山的。她随云容做事，也早就不是秘密了。
算是可以算得上楚家的人。内廷有权妃，六庭馆现任馆主楚君仪也是楚家人。楚家满门贵胄，只是这些年来，在她的升职的事情上，馆主与权妃也都没有说过额外的话。
兢兢业业算是兢兢业业了。也没出过什么差错。若是世家出身。到了这个时候，就算一步一步排队等着，也该到副执令的位置了。但她至今，也依然不过是个从事女官。
心里自然是有不安的，时日久了，也会因此而为自己的前途忧虑。
但她倒是没什么怨言可讲。云容对她，没有特别关照过。但也算不薄。若是没有这个权妃在，她能不能在六庭馆做事做到今日都难讲。
朱雀皇朝是讲究门阀世家。毕竟就是眼前这些门阀们打下来的江山。天启四贵，宗室刀龙杨家，武家楚家，儒门外朝白家为首，天下财帛，半数归悦氏。是她姓的不好，怨不得别人。
云容天性善解人意，也能猜得到她的心事，便推心置腹对她讲，“你这般年纪，若是要想嫁个好人家。我可以为你安排，将你当做自己的妹妹一般看待。若是想要在地位上再进一步，那便不能依靠我了。”
心事被说穿，容缃抬头，讶异的看着云容。
云容道，“我如今在宫内，也是如履薄冰自身难保。你在六庭馆踏出的每一步，若是都与我无关，他日我再遭贬斥，你便不会受到牵累。路，终究是依靠自己走出来的才算稳当。你我虽然没有血缘关系，但毕竟在宫里相互扶持多年，我是拿你当自家人看待的。你心里明白就好。”
话该说透的时候，云容还是想坦然说清楚。在宫里的日子久了，见谁都是一脸笑容的应酬。口中一句实言也无，时日久了，连自己也觉得厌烦。就算只是跟着自己做事的人，能讲实话的时候，云容还是想实话实说。但即便是这样，心里还是想，有没有说过什么不对的话。若是眼前这个人有朝一日出卖自己，有没有落下致命的把柄在这里。
真是心累。同样是宫里人，她的想法，容缃多少也能懂一些。
容缃点头，道，“臣谢过娘娘的心意了。”
又抬头，看着云容，道，“宫中道路艰辛漫长，若是可以，臣女希望能陪伴娘娘一直走下去，多走一程是一程。”
云容微微点了点头。
话无须说明。有这默契在，对她们彼此而言，到底也都算是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