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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2、忌妒 41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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干大事业而获得成功的人感到忌妒,因为他们认为每个人都在夺取他们自己的东西。野心勃勃的人比没有雄心壮志的人更感到忌妒。

——亚里士多德《修辞学》卷二章十

安东尼与女王的绯闻轶事,源源不断地传到罗马。对此,最愤怒的人无疑是福尔维娅。据说她大发雷霆,几乎抵达崩溃边缘,家中许多奴隶因此遭殃。就连克劳迪娅,也因为母亲的状况而悒悒不乐。作为女儿,她的劝慰收效甚微。福尔维娅陷入近乎狂乱的焦虑,不停地给安东尼写信,催促他回到罗马,但他只是回信让她耐心等待。

我同情她。她遭到丈夫的背叛,却无能为力。当初遭遇索菲娅时,我至少还可以选择离婚。但福尔维娅为安东尼生了两个儿子,在他身上投入太多。更重要的是,她无可救药地爱他。这种爱,是她最大的弱点。

所以,离婚不是她的选项。她唯一能做的,是竭力挽回丈夫的心,甚至产生了这样的念头:如果意大利太平无事,安东尼就会长期待在亚历山大里亚,与女王厮守;然而,如果意大利发生战事,他就会很快归来。于是,她似乎决定采用极端方式支持丈夫的事业:更加激烈地反对盖乌斯、逼他让步,致力于挑起内战。

国内短暂的和平宛如一件穿久了的衣服,显得松松垮垮。和平女神只会偶然垂怜,而不肯常驻。抑或,真正意义上的和平从未眷顾过以战争立国的罗马。但谁先挑起战争,谁就难免承受一些舆论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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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我来到盖乌斯的宅邸,安慰克劳迪娅。她最近被福尔维娅的事情牵累太多。

室内的两扇百叶窗,一扇开着,一扇关闭。帷幔斜斜,日光半明半暗,宛如树林,有种黄昏余晖的错觉。她坐在榻上,盘在耳后的发髻松开了,沉甸甸的辫子顺着肩头滑落下来,像树林中的女仙。她咬着嘴唇,愁眉不展,眸中闪动隐约泪光。

“这是你母亲的问题,不是你的错。任何人都没有办法。”我稍微倾身向前,设法与她目光接触,轻声安抚,“有些事情,你无能为力,不如放弃。别用泪水糟蹋你那双美丽的眼睛。”

“但她是我的母亲,”她低下头,解开松散的辫子,长发如涟漪般落在她的肩上,指头缠绕着一绺发丝,“我不愿见她受伤,也不想看到她与您的弟弟为敌。”

她苍白的脸上带着茫然无措的天真,气息微弱。秀发宛如丝绸帐幔,盛开般铺在榻上,有种不合时宜的赏心悦目。她就像枝头一朵透明的花,带着无可挽回的惆怅,等待着永远也不会到来的东西。

想起盖乌斯的离婚计划,我不免心怀愧疚,但又不能表露。我安慰她,陪伴她,在她玲珑如贝壳的耳旁轻声细语,像照顾一只被罗网罩住的林鹊。

这是个静谧的下午,我原本吩咐了厨娘,去集市买来最鲜嫩的金枪鱼,用小火慢慢炖,做一餐克劳迪娅喜欢的。我打算陪她和盖乌斯用过晚餐,再离开。但这计划无法实现:一名奴隶赶来通报,说福尔维娅出去了一趟,回来后又大发雷霆,砸坏了安东尼的许多物品,把地窖里收藏的上等葡萄酒全都毁掉。

克劳迪娅用手帕摁了摁湿润的眼角,匆匆盘起头发,裹上头巾。我见她眸中的水雾,心下不忍,替她拢好发丝,轻轻拭去眼角并不明显的水痕。

“谢谢。”她哑声道,“今天,不用等我回来。”

她随奴隶离开了。而我除了临别时的劝慰,再也无法为她做什么。

她离开后,我也该回去陪伴家人了。披上帕拉,站起来,裙摆与榻脚摩擦发出的声音。

这时,门帘拨开,盖乌斯走了进来。之前,他有公务要处理,一直待在书房,和会计主管一道,查看一卷卷的税收审计账目,我也不便打扰。此时,他终于暂时离开冗繁公务,看上去有些疲惫。整个意大利的诸多事宜,都由他做出裁定,太辛苦。我曾劝他适当放权,但除了梅塞纳斯和阿格里帕,他不愿假手于人。

我让他坐到椅子上,向身后铺满软垫的椅背倾靠,为他按摩颈部和两肩。以前我也不会这个,但最近为马塞勒斯按摩过几次。力道和节奏虽比不上专门按摩的奴隶,应该也不会让人难受。

“闭上眼睛,”我叮嘱,留神手下轻重,“舒缓呼吸,放松。”

一开始,他有点意外,但仍顺从地配合我,紧绷的身体渐渐舒展,四肢放松,气息也更平稳。这让我觉得自己的尝试很值得。除了我,他是不肯让其他人近身为他按摩的。

半晌寂静,我感受着他皮肤的温暖触觉,开口道:“克劳迪娅是真心爱你,也是个好妻子。她最近承受了太多来自福尔维娅的压力,心却仍然向着你。你还是打算离婚?”

“是的。”他闭着眼,处之泰然。

我加重了手下力度,再次提醒:“离婚那天,就是福尔维娅与你彻底决裂的日期。她的怒火可能比美狄亚更可怕。”

“她愈愤怒,就愈不理智,留给我们更多的可趁之机。”如此回答,显然再无转圜余地。

可怜的克劳迪娅。我停下按摩:“你会把嫁妆全都还给她吧?”

“当然。我从未动用她的财产,也无染指的意图。”

木已成舟,我叹息:“幸好你们没有孩子。不然,那可怜的孩子从小失去母亲。”

他睁开眼,淡然道:“她不可能怀孕,我们从未同床。”

我愕然:“什么?”

他垂下眼睫,眸中闪过的微光宛如密林深处的水波,有深不可测之感:“我没有碰过她。”

“若能自控,勿吻美人”【注1】,这是幼时我对他戏言时的引用。而他竟能做到这一步。可以设想届时情形:他派人把克劳迪娅送回福尔维娅的宅邸,连同离婚信函。信中彬彬有礼地写着,您的女儿还和出嫁时一样,完璧奉还贵府。这不动声色的讽刺,足以把福尔维娅气疯。

而此时,纵然我心中复杂情绪翻涌,他只是合上眼,继续闭目养神。大概在看来,这些事情并不重要。

意外的不速之客打断了此时宁静。不顾阻拦而闯进来的人,竟是雷必达。他身着托加袍,只是衣袍有些凌乱,宽厚的肩膀让他看上去比实际上更高大。向来沉稳温和的他,此时目光凌厉地盯着盖乌斯:“是你设计的吧?”

这质问来得突然,我不明所以。但盖乌斯没有否认。

“什么设计?”我问。

盖乌斯没有直接回答我。日光照在他的脸上,仿佛被他冰蓝的眼眸所冷却。

他看着雷必达,语气依然从容不迫:“她迟早会知道。以她的性格,太容易被嫉妒心冲昏头脑。而你我皆知,安东尼不可能对她一心一意。事到如今,留着她,对安东尼也是不利。而且,她现在必然厌恶你,甚至可能把安东尼对她的疏远归咎于你。”

听闻此言,如拨开迷雾,我大致看清始末:盖乌斯设计,让福尔维娅得知雷必达对安东尼的感情。福尔维娅找雷必达对质,确认了猜测,回家后便大发雷霆。而雷必达猜到,是盖乌斯藏在幕后。

我心中一凛,不免担心雷必达的反应。只见他灰蓝的眼睛里神色冷峻,沉声道:“我明白你的意图。你不想我帮她,好让你没有后顾之忧地对付她。”

盖乌斯毫不回避:“没错,她把我视为死敌,战争在所难免。而我无意于与你为敌,只希望你不要干预。”

“因为我没有野心,也就不会与你起冲突?”

“是的。如果没有安东尼,以你的性格,根本不会参与政治纷争。你只是想帮他。”

雷必达沉默了片刻,露出一丝苦涩笑意:“你放心,我不会插手你与福尔维娅的争斗。不仅如此,安东尼从福尔维娅那里得知此事,也会从此疏远我。”

“我很抱歉,但也许这才是对你最好的结果。远离这些纷争吧。我可以保证,永远保留你的大祭司职位,谁也动不了你。”

雷必达咬咬牙道:“若你承诺我另一件事,我便如你所愿。”

“什么事?”

雷必达的喉结滚动了一下,仿佛吞下了什么苦涩之物:“你与他,将来会是最终的对手。若你胜出,请赦免他,让他活着。”

盖乌斯考虑片刻,颔首道:“好的,我保证。”

“请发誓。”雷必达坚持。

盖乌斯让奴隶取来一柄洁净的小刀,和一只阔口牛角杯。

他立于窗前,面向牛角杯,用刀刃割破左手食指的肌肤。殷红的血珠滑过手指,滴入杯中。寂静中,只余血滴坠落的轻响。滴答。滴答。令我心悸。

他冷静地开口:“波鲁克斯作证,我以我的鲜血和性命起誓……”

雷必达打断道:“不,用你最在意的人的性命起誓。”

“我的妻子?”

“我并不认为她是你的最在意的人。你不需要说出那个人的名字。”

盖乌斯停顿了一下。逆着光,我看不清他的表情,只能听见他更加低沉的声音,有种无形的压迫感:“我以我最在意的人的性命起誓,若有一天,我与安东尼兵戎相见、最终获胜,我将赦免他,让他活下去。”

然后,他拿起干净的手巾,漠不关心地拭去手上血迹。

雷必达不再多言,转身离开。

现在,福尔维娅知道了雷必达对安东尼的感情,对此定然极为厌恶。以她的骄傲,绝不会再与雷必达合作。

我检查了盖乌斯手上的伤口,为他包扎起来,动作尽量缓慢轻柔。确定无碍之后,才想起心中疑惑:“你真的打算留下安东尼的性命?”

“我不杀他。”他淡淡道,“但他不会选择活下去。雷必达虽然爱着安东尼,却始终没有看清,能杀死安东尼的人,只有他自己,也必然是他自己。”

我默然。他如此冷静地看待死亡,早已不令我意外。就像游鱼无法得知鸟雀飞翔的感觉,或许我永远也无法了解,旁人的生命对他的含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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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段时间里,埃及女王还实现了一个长久以来的夙愿:彻底除掉她同父异母的妹妹,阿尔西诺伊。

此前,阿尔西诺伊在以弗所的狄安娜神庙中得到庇护,过着近乎隐居的平静生活,再无消息。但对于女王来说,这个妹妹始终是一大隐患。

而现在,安东尼得到了以弗所的管辖权。于是,女王再三要求他下令处死阿尔西诺伊。据说,安东尼并未立刻答应,犹豫不决。按照传统,得到神庙庇护的人神圣不可侵犯。而且,当初凯撒赦免了阿尔西诺伊的全部罪过。现在公开处死她,名不正言不顺。

最终,他派去一名刺客,潜入神庙,替女王除掉心腹之患。但女王仍不满足,甚至要求安东尼处死狄安娜神庙的大祭司,因为他给予过阿尔西诺伊许多帮助,与她交往甚密。

但安东尼到底还有理智,没有做出这种犯众怒的事情,只把祭司拘禁了几日,然后放归。

真正令我意外的,是一封来自阿尔西诺伊的信件。信中她说,得知克丽奥佩特拉与安东尼在一起,她便知道自己时日无多。所以,她提前写好这封信,托人在她死后寄给我。她感谢我和盖乌斯对她提供的庇护,并预言,克丽奥佩特拉会毁于野心。

她写道:“在以弗所的神庙中,我拥有无尽的闲暇。大祭司借给我先哲的书籍。我相信,这些书,我那学识渊博的姐姐都曾读过,包括色诺芬在《希耶罗》中强调的道理:一个人权力越大、欲望就越大,因此更不容易满足,更不容易快乐。

“‘最可靠的情谊,通常是父母与子女的感情、兄弟间的感情、夫妻间的感情,以及友谊。而很多僭主却杀死自己的孩子,很多又死于他们的孩子之手;很多僭主兄弟间互相残杀;很多僭主被妻子和他们以为最好的朋友所毁。既然他们被这些出于天伦想要爱他们以及出于法律被迫爱他们的人如此仇恨,他们怎么会相信他们被别的任何人所爱呢?什么样的相伴,没有相互的信任而能够甜美呢?夫妻若是没有信任,怎么可能达到一种欢乐的亲密无间呢?’

“这不正是我们托勒密家族的写照吗?在这个家族中,没有任何一代的统治者,手上不曾沾染至亲的鲜血。就像阿特柔斯的诅咒,我和克丽奥佩特拉一样,都会死于野心。

“也许死亡是一种祝福。古老的埃及人相信,肉体死亡为灵魂开启通往永生的大门。毕达哥拉斯说,死亡是灵魂的暂时的解脱。赫拉克利特说它很平常,它就是我们醒时所看见的一切。德谟克利特说它是自然的必然性。而我只是太累了,死亡对我而言,是永恒的休憩,是未知的国度,去过的人都不想再离开。”

除了遗言,她还提到盖乌斯:

“您的弟弟也让我想起色诺芬笔下的居鲁士。以他的才能与果决,不难成为罗马的主人。‘你使自己统治的城邦成为这些城邦中最幸福的城邦,你将被使者宣布是人类中最高贵和最辉煌的竞争中的胜者。’【注2】但遗憾的是,或许我们都无法得到我们真正想要得到的。就连伟大的居鲁士,也无法教育好自己的孩子,于是去世之后帝国便分崩离析。‘居鲁士的教育’,这难道不是色诺芬的讽刺?【注3】”

这段话中流露的寓刺意味,我当然不会忽略。但当时我也并未放在心上。要在很多年以后,我回想起这封信时,才恍然发现,阿尔西诺伊死前的预言,全部应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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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段时间里,嫉妒宛如火焰,舔舐着福尔维娅的心。她在罗马城里散布了不少谣言,把埃及女王塑造成荒淫的妓/女,勾引过凯撒,又来勾引安东尼。“婊/子女王”、“致命的怪兽”、“埃及的耻辱”【注4】,这些都是街头巷尾流行的绰号,人们毫无顾忌地使用这些侮辱性的称呼,引为笑谈。

我并不因此欣悦。如果她是男人,便不会遭受如此侮辱。凯撒和安东尼,都有不少绯闻韵事,但人们习以为常。而女人一旦掌握了权力,有任何言行不检,便难免千夫所指。

有一次,我听到家里的奴隶私下里议论时,把女王称为“喀耳刻”【注5】。

“为什么?”我皱眉。

一个奴隶自以为幽默地解释:“因为她用魔法,把那些男人变成了猪。”

我冷淡道:“喀耳刻利用的不是魔法,而是男人愚蠢好色的本性。而无论凯撒还是安东尼,都不是那种会变成猪的蠢货。你们想要诽谤小凯撒的父亲?”

他们立刻噤声,瑟瑟发抖,再不敢自作聪明。

同时,福尔维娅对付盖乌斯的手段也变本加厉。她和卢修斯一起,想尽办法从中作梗,拖延盖乌斯对退伍士兵的殖民地分配。

原本按照约定,盖乌斯不仅要为自己军团的退伍士兵分配土地,还要为安东尼的退伍士兵做同样的事情。当然,既然盖乌斯接手此事,也该由他指派殖民团的领导者。但现在,福尔维娅见盖乌斯游刃有余地处理着这一艰难任务,便让其党羽提出违背协议的要求:由安东尼的党人来担任安东尼军团退伍士兵殖民团的领导者。

为达成这一目的,福尔维娅带着两个幼小的儿子,亲自前往军团驻地,含泪诉说,用一番动人的言辞,请求士兵们不要忘记对安东尼的爱戴,并提醒所有人:对共和党人的战争胜利,完全是安东尼的功绩,因为当时盖乌斯还在病中,根本没有指挥作战。

她说的确是事实。盖乌斯没有否认这一点,反而公开演讲,强调安东尼在战争中的英勇,并接受了福尔维娅的要求,任命安东尼的党人为其军团的殖民团领导者。

“必须让每一个为战争胜利作出贡献的罗马人,获得他应得的嘉奖。少一分也不允许。”盖乌斯强调。这赢得了士兵的好感。尤其当他们看到盖乌斯对待安东尼也能如此公正时,他们更相信盖乌斯会公正对待自己。

福尔维娅未能实现计划,竟然采用了更直接的污蔑。

当时,由于勃罗丁沿岸被小庞培的袭击侵扰,盖乌斯派了一队骑兵前往。卢修斯趁机赶到安东尼兵团的士兵殖民地,以执政官的身份,召集卫队,向士兵们控诉盖乌斯,声称盖乌斯派这支骑兵队是为了对付他和安东尼的儿子。他还在那些老兵中散布谣言,说与盖乌斯手下的老兵得到的优厚待遇相比,安东尼的旧部蒙受了不公平的对待。

幸好盖乌斯早有防备。他很快以证据澄清真相,并作出回应:现在的和平与这些殖民地,这些来之不易的成果,都是以他和安东尼之间的友好和谐的关系为基础。卢修斯作为执政官,渴望掌握更多权力,别有用心地挑拨安东尼与盖乌斯的关系,煽动战争,以反对三头同盟。

士兵知道,正是有了三头同盟,他们才能牢固地占有殖民地。所以,军官们调解了卢修斯与盖乌斯的纠纷。卢修斯虽然不情不愿,也不得不勉强接受。

于是,福尔维娅得计划再次宣告失败。但明眼人都能看清楚:这不过是个序曲,就像羊人剧的开场。她不达目的不会罢休。下一次,她将采取更激烈的方式,挑起战争。

虽然站在敌对立场,我也不禁佩服她的勇气。若她如愿以偿,那么,她将成为罗马历史上第一个主动掀起战争的女人。以往,女人在战争中最多也只是特洛伊的海伦,一件昂贵的战利品。而福尔维娅要成为意欲夺回海伦的阿伽门农。

远在亚历山大里亚的安东尼,虽然接见了福尔维娅派去的使者,也收到了她大量的信件,却未对她在政治和军事上的要求作出回应,没有下达任何指令给他在高卢、意大利等地的副将。这也许有埃及女王的影响,但我猜,更多是出于政治目的的考虑。安东尼正在筹集资金,准备征服帕提亚,需要稳定的后方,不希望意大利此时掀起内战。因此,他不支持福尔维娅与卢修斯,但也不会公开反对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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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亲的服丧期过后,利维娅恢复了社交。见她状况与先前无异,我也放心。

这天,她到我家里,与我商量一些投资事宜。近来几日,罗马飘着雨丝,天色显出浅紫的暗光。我们坐在柱廊下,偶有飨赣攴鞴臣眨坏阄17沟氖狻o赣旰褪饕斗3鋈岷偷纳成成种姓瞬岬闹秸乓采成匙飨臁

商议后,我决定和她一起投资北非塔普苏斯的矿区。我们把以前投资塞浦路斯小麦粉的债权,转让给罗马的税收系统。身在北非的税务官再从当地上缴的税赋中,支付等价现金或支票给矿区【注6】。

现在,她就像我的“理财顾问”【注7】。我们的友谊并未受到影响,却依然存在阻碍:她的丈夫尼禄投向了安东尼,支持卢修斯和福尔维娅。

“我劝过他,但他在政治方面太过固执。”她语气无奈。

但我猜,这无奈未必没有夸张。她与我交好,她的丈夫又与安东尼交好,这就是一桩保险生意,无论最后谁胜谁负。当然,这也无可厚非。

“或许,你应该换一个更好的丈夫。”我玩笑道,“我认识许多单身的青年才俊。”

她也笑了:“那您认为,我适合和谁在一起呢?”

我仔细寻思,的确没人能从各方面匹配她,只能转言道:“男人的想法,不是妻子能够改变的。福尔维娅改变不了安东尼,我也改变不了马塞勒斯。”

“您和马塞勒斯的婚姻,幸福吗?”

没料到她突然这么问。我想了想道:“我们也发生过争执,甚至一度离婚。但现在,我们是一家人。和他在一起,我感到安定。这就足够。”

“您认为,这就是爱吗?”

我莞尔:“你还太年轻。可能在你看来,爱是独一无二的激情。但在我看来,如果你乐意与某个人共度一生,那就是爱了。”

她沁凉的指尖轻点住我的唇:“别这么说,您也很年轻。”

她离我那么近,踢掉了拖鞋,赤足坐在榻上厚重的绒毯里。在她身上,总有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清新香气。我问过她。她说,或许是因为她习惯把薄荷叶碾碎放在温水里,用来沐发。但我总觉得那香气不止如此,或许是她特殊的体香……

失神片刻,我的视线退回来,唇上还有她指尖的余温:“当然,也许不同的人的想法不同,最终也无法达成统一。”

“其实我很赞同您。只是,我以为,爱并非缺乏激情。当一个人真正坠入情网时,激情不再如疾风暴雨,它会平静下来,成为一种稳定的力量。”她脸庞微扬,认真地凝视着我。

在我面前,她总像一块柔软的蜡,没有棱角,讨人喜欢。但我知道她有许多独立的想法。

我含笑问:“你是这样爱着你的丈夫?”

“他是我的表兄,我与他分享亲情。”得体的答案,却避重就轻。

我本想说,亲情与爱情不是一回事,但想起自己曾与盖乌斯犯下的过错,不再开口,只是注视着她。

她半倚半坐地陷在软褥里,怀中搂着羽毛靠枕,嘴角勾起一丝微笑。长发盘得低而松,以绸带束拢。宽大的裙摆垂落在榻下,小腿露出一点洁白的肌肤。丝绸床单上绣着几朵玫瑰与紫罗兰,仿佛它们刚刚从她手中落下。

她端起盛满红石榴汁的金杯,抿了一下。唇上的口脂褪去不少。

我想召来侍妆的努比亚女奴,给利维娅补点口脂。利维娅却道:“谢谢您,不过还是不用麻烦了。我不习惯让陌生人为我做这些。”

我想了想,忽然起了个主意:“那让我来代劳?”

意外神色在她脸上一闪而过,旋即化作微笑。

我让女奴取来口脂。以新鲜的凤仙花汁制成,加上蜂蜡,是我吩咐的那种颜色【注8】。为利维娅抹上口脂,我非常仔细。她的唇略显丰润,比我想象的更柔软,仿佛还不曾被亲吻玷污。一不小心,口脂过了唇线,宛如嘴角一抹血痕。我下意识地用指尖去擦,刚触到她的肌肤,立刻收回手,换了手巾。

她的右手抬到鬓边,掠了掠发丝。这是她保持沉默时,习惯性的小动作。

终于,把残妆修饰成完美,才算满意。她很适合这种淡淡的宝石红,宛如玫瑰花蕾,不过分浓艳,也不过于鲜嫩,恰到好处的平衡。

“很好。”我为自己的成果而欣悦,在女奴端来的玫瑰水里盥手。

“谢谢。”她微笑,唇形更美。

我提醒:“不过,还得及时补妆。”

她眨眨眼,一手撑着榻沿,用调笑的俏皮口吻:“有您在就好。您有黎明女神的玫瑰色手指,点燃曙光。”

“我可没有变成蚱蜢的情人。”【注9】

“您以前为自己抹过口脂吗?”

“没有,不过我为盖乌斯抹过。”

她意外,挑了挑娟秀的眉:“您是说,您的弟弟?”

我颔首:“你没见过他小时候,比任何女孩子都更漂亮。有时,我把他打扮成女孩。有一次还偷拿了母亲的口脂,给他抹上。”

她保持着笑意:“您和小凯撒,从小感情很好。”

“那时候,他总是跟着我,像我的小影子。有一两次,我半夜醒来,发现他就躺在我身边,吓我一跳。不过后来也习惯了。”回忆起从前,我也不免感慨。那些日子,再也不会回来。

她似乎对此很感兴趣,我便又说了些盖乌斯幼时的趣事。一缕发丝从她脸侧滑落下来。我下意识地伸手,为她掠到耳后。微风吹来,闪烁的雨滴落在我的右臂上,清凉的触感。她轻轻握住我的手臂,把头靠在我的肩上,依偎着我,任我轻抚她的鬓发。

此情此景,令我忆起幼时的盖乌斯,那时,我更希望他是个女孩。而利维娅,她就像我的妹妹。

我们的影子像壁画一样被天光投映到墙上。唯一的声响,是沿着立柱攀爬的葡萄藤叶子在细雨中的沙沙声。庭院里的花朵,花瓣簌簌地落了下来。

那时我并不知晓,命运的触须早已伸进了我们的生命里,交缠难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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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于最近克劳迪娅一直郁郁寡欢,我和利维娅拉上她,前往屠牛广场的命运女神神庙。外出走走,权当散心。

神庙前的台阶两侧,摆满了蜡烛。我们穿过高耸的庙门,只见爱奥尼柱式的廊外墙壁上刻着一大片关于神迹的谢恩铭文。门柱和树枝上悬挂着丰盛的祭品和丝带,上面用金线绣着女神的名字。悠悠的香火气息隐约传来。

矩形神殿里,一切井然有序。光洁的地面,云石砌就的祭坛,垂地的帷幕被编织着金丝的绳穗束起。除了两尊神像,没有多余的摆设。照看仪式灯具的祭司认识我们,向我们行礼。

奴隶举着顶端绑着蜡烛的高杆,将数层架子上的膏油灯盏依次点燃,阳光如瀑布般泻下,璀璨灯火在各处亮起,气氛神秘而庄重。那些作为还愿祭品的画片板【注10】,在这样的光线中泛着光泽,像雪地上的晨曦。

神殿里供奉了两位女神,其庆典都在六月十一日。一位是命运女神福尔图娜,一位是黎明女神玛图塔。她们都只接受未婚少女以及仅有过一位丈夫的妇女的献祭,并庇佑其中虔诚的女性。

克劳迪娅双臂交叉放在胸前,虔诚地向神灵祈祷,神情沉静。阳光照下来,使她沐浴在日光中,看过去仿佛隔着烟雾。她在头巾下露出的脸庞,像一朵湿润的白色莲花。我能大致猜到她许了些什么愿,也知道她的愿望恐怕不会实现。

之后,她为神庙捐了一笔钱。我和利维娅也捐了一些,算是资助罗马的公共服务【注11】。

走出神殿时,风从柱廊四周吹过。微凉的气流灌进衣物里,我把肩上的披巾拉得更紧些。这时,一顶抬轿在不远处停下,上面装饰着孔雀羽翎制成的阳伞。一名盛装艳妇扶着奴隶的肩膀走下抬轿,裙摆下露出纤足与珍珠凉鞋。

她摇着羽扇,径自向我们走来。纤有致的腰身微微摇摆,裹在裙子里若隐若现,吸引着众人的目光。宝石般艳丽的红唇和姣好的容貌,也足以让人心旌荡漾。

我认得她。她叫斯克瑞波尼娅,年龄与我相仿,出身富裕,父亲曾任裁判官。而她因生活放浪而声名在外,传说她住宅的门槛上,每天清晨都堆满花环【注12】。如果我记得没错,她似乎刚刚离婚。而这是她第二次主动离婚。按理说,这座神庙不是她会来的地方。

我与她并不熟,关系只到在公共场合打过招呼的程度。因此,当她微笑着向我们走来时,我以为或许利维娅或克劳迪娅与她有更深的交情。

“你们三人站在一起,就像美惠三女神似的。”她笑起来非常明亮爽快,快步到克劳迪娅面前,伸出戴满珠宝、手指纤长的右手,抬起对方的下颔,“而你,高贵的克劳迪娅,是其中最年轻、最漂亮的阿格莱亚。”

克劳迪娅怔了一下,还来不及反应,斯克瑞波尼娅已经收回了手,双眼眨了眨,把卷发甩到脑后:“这样的容貌,可惜,可惜。得到金苹果的女神,也得不到幸福的婚姻。”

言罢,她转身离开,留下一股玫瑰水的浮华甜香。她脸上妩媚的笑意,自始至终不曾卸下。阳光如同她闪烁的眼波。

“你与她熟悉吗?”我只觉莫名其妙。

克劳迪娅摇摇头,显然也不明白,为何斯克瑞波尼娅忽然对她感兴趣。

虽然不明所以,但我也并未把此事太放在心上,毕竟这可能只是斯克瑞波尼娅一时兴起的心血来潮,不值得深究。

告别时,利维娅在我耳畔轻声道:“斯克瑞波尼娅的侄女,是小庞培塞克斯图斯的妻子。”

我一愣,看着不远处克劳迪娅的身影,抬手按在自己心口上,沉默不语。她肩上轻轻扬起的纱巾,宛如被微风吹来的蝴蝶,美丽却脆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