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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5、新生 42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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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些是我的珍宝。

——科涅利亚·阿菲莉加娜【注1】

时间一天天过去,小腹渐渐隆起。我的身体像一只成熟的果实,藏身在体内的种子开始膨胀。我能感受到体内小生命的胎动,感受到他的心跳。

怀孕接近九个月时,家中准备好了一切分娩时可能需要的东西,以及各种婴儿用品。因腹部的重量,站立一会儿也会大汗淋漓,到花园散步需要女奴搀扶。几乎无法久坐,多半的时间都要倚在榻上。

在罗马,分娩需要稳婆的帮助。医生并不实际参与这个完全属于女人的领域,仅仅进行理论研究。但怀孕九个月时,除了经验丰富的稳婆之外,盖乌斯还安排了一名随军医生,让他就近住下,随时准备为我和我腹中的孩子服务。

随军医生是希腊人,其貌不扬,我也从未听说过他的名字。私下里,我问盖乌斯:“他并非名医,为何选择他?而且,我以为你不相信那些装神弄鬼的医生。”

在罗马自由行医的医生,大多是被释放的奴隶或者外国人,地位低下。他们中的不少人喜欢装神弄鬼,使用符咒、祈祷之类,或者一些稀奇古怪的草药。盖乌斯对这类人没有什么好评价。

“他不像那些医生,只会道听途说或者从书上找答案。他会亲自实验,也有自己的理论。”

我莞尔:“那他和你一定谈得来。”

“所以我让他跟在我身边,从军而行。”

“但他跟随军队出征,岂不辛苦?像那些名医一样,开一家诊所,等待着富贵的病人上门,不是更好?”

“他并不渴望太多财富,只想研究医术。而最适合研究医术的地方,就是埃及,或者战场。”

“为什么?”我不解。

“只有埃及人不介意对死者进行解剖。不过那也只能对死人进行。而在战争中,有更好的机会。”

盖乌斯说得很平静,我却吓了一跳。他的言下之意似乎是,随军医生可以对战俘进行解剖,有时甚至是在解剖对象还活着的时候……

这联想实在不太令人愉快。我压下心绪,转移话题:“那你打算让他为你的军队服务?”

他点头:“我计划以后在军团中设立专门的医疗官和医院,给予军中医生更高的地位【注2】。”

我随口道:“这或许是个好主意。”

后来,我每次见到那位医生,想起他尸体解剖的经历,心里总有点异样。

我好奇地向他询问,他对于妇女孕育婴儿是什么看法。他严肃地述说了他的理论,从女性的生理构造开始。他说这个词时,并不避讳【注3】,也不带任何低俗意味,只把它当作一个研究对象。

女性的生殖器,被他比作一座丰饶的城市,分为外城和内城。“灶台”是外城,阴/阜、大阴/唇和小阴/唇是一重重城门的防线;“烤炉”是内城,由阴/道进入【注4】。他把阴/道比作“走廊”,平常“走廊”壁贴在一起;而分娩时,壁上的褶皱全部舒展,使婴儿顺利出生。子宫是孕育婴儿的宫殿,约有拳头大小,位于骨盆腔的中央……

我从未听说过如此详细的描述。无论希腊人还是罗马人,都不避讳男人的生殖器,并在男性神灵的雕像上详细刻画。而女神雕像的下/体永远光滑如无物,仿佛所有女神都是刚从朱庇特头颅中诞生的雅典娜。任何正派的女人都不该正视自己身体的这一部分。

“小凯撒知道你的这些说法吗?”我问。

“当然,他都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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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出生时,正是夏末秋初。那天上午,受马塞勒斯资助的自由民因卷入一场信誉官司,央求马塞勒斯去替他作证。于是,马塞勒斯出门前往法庭,留我在家。

我吩咐奴隶们准备节日祭祀事宜时,忽觉腹部一阵疼痛。克丽泰立刻将我扶回卧室,请了稳婆与她的助手过来。医生在外面等候。

稳婆先为我检查,然后吩咐女奴准备纯净的橄榄油、用于热敷的温水和毛巾、软海绵、亚麻布、草药、芥末调的温葡萄酒,当然还有特制的产凳,以及两张床【注5】。我躺在其中一张床上,任由她们除去我的衣服。

第一次经历分娩,我不免紧张。稳婆却很平静。她并不急于行动,只是坐在床边,与我闲聊,完全不提分娩相关,最多也是只用蘸水的亚麻布拭去我额上的汗水。这让我镇定了些,控制着喘息和呻/吟。而她的助手默默数着我疼痛痉挛的次数。当疼痛变得愈发难以忍受,稳婆顶住我的骶骨,按摩大腿内侧。

疼痛的间隔越来越短,且不规则,如潮水般一浪浪汹涌袭来。开始为分娩做准备的产道变得又热又湿。稳婆终于让助手扶着我,坐到产凳上【注6】,把我的双腿分开,放在凳子的宽口通道两边的硬木上。稳婆蹲在凳前,查看我的下/体。她的助手在我沉甸甸的腹部摩挲轻揉。

阵痛中,我的身体弓起,双手握紧产凳的扶手,脏腑翻涌,身不由己,几乎不能呼吸,宛如离水之鱼。

“胎膜破了。”我隐约听到有人在说。

刀绞似的疼痛,一阵密似一阵,似乎放大了身体的一切感官功能。眼中无法控制地沁出泪水。汗水打湿了发丝,长发一缕一缕濡贴在颈间。耳边只有稳婆的声音在催促:“吸气,呼气,用力!”

我终于切身体验到这种被视同刑罚的巨大疼痛【注7】,不能自已,痛呼出声。稳婆灌我喝下了包括马鞭草和罗盘草的各种草药药汁,以及温热的葡萄酒,但并无镇痛效果。

这时,盖乌斯掀开门帘进来。他素来有些洁癖,我无法想象他能忍受这种充满肮脏血污的地方。但他没有离开,反而走近我,把手放在我满是汗渍的额头上。

我喘/息道:“孩子快出来了,我能感觉到。”

稳婆催促:“继续用力。”

腹中有什么东西在随着宫缩缓缓向下走,撕裂般的疼痛让我痛苦地叫喊起来。我不知自己能否支撑下去,见到明天的阳光。

我呻/吟道:“如果我死了……”

盖乌斯截断我,几乎是命令的语气:“你不会死。”说完,他转头吩咐克丽泰:“去配一杯鸦片水来。”

稳婆立即反对:“鸦片虽能减轻产妇的疼痛,却可能延迟分娩、伤及婴儿。”

“我问过医生,在临盆时适当使用,不会延迟分娩。”他的声音很冷静,“至于婴儿,那不重要。”

稳婆明显不赞成:“哪个产妇不经历痛苦呢?这是女人必经的过程……”

盖乌斯冷淡地打断她:“做你的工作。”

她噤声不语。

克丽泰端来一杯鸦片水,让我服下。薄荷油和柠檬的气息弥漫在四周【注8】。

“露希娜……”【注9】我已无力出声,只能在心中默祷。

鸦片很快发挥效力,把我送入半梦半醒的幽谷中。不知谁握住了我的手。肌肤传递的温暖,让我有了安稳之感,在疼痛的浪头拍打过来时不至迷失。

眼前的人影晃动着,交织成影影绰绰的一片。各种混乱的嘈杂声,嗡嗡地灌入耳中。仿佛过了很长很长的时间,身体骤然一轻,几乎飘起来。随着一声短而急促的抽气,然后是婴儿的响亮啼哭。

倦意涌来,我坠入迷离状态,新近的记忆与往事混淆不清。仿佛回到幼时,玩捉迷藏的游戏。我去找盖乌斯。花园里草木幽深。我的足踝埋在湿润的蕨叶丛中,宛如踏入水泽,青色草叶掠过裙摆。但我找不到他。

“盖乌斯,盖乌斯。”我呼唤着,茫然四顾。没有,还是没有。声音被寂静吞噬。

这时,极远处传来熟悉的声音,唤着我的名字。睁眼,一时光线刺目。片刻后,我才意识到,自己躺在一张柔软的大床上,洁净的亚麻床单散发着薰衣草气味。我的四肢百骸隐隐作痛。

温凉的手覆在我的额上,似在试探温度。一个身影在我面前,凝视着我。

是马塞勒斯。他为我拢一拢濡湿的鬓发。

“孩子呢?”我回过神来。

稳婆笑道:“祝贺。头胎是个健康的男孩,像清晨那样富有活力。”说着,她抱来一个婴儿。孩子刚在盐水和蜂蜜中被洗过【注10】,包裹在洁白的羊毛襁褓里。

她轻轻地把孩子放在地上的羽毛软枕上【注11】。刚被放下,他便啼哭起来。我的心立刻揪紧。

没想到,在马塞勒斯有所行动之前,盖乌斯抱起孩子,捧到我们面前。奇异的是,孩子一到他怀中就安静了不少,发出一声轻微的呜咽,嚎啕大哭转为低声啜泣。

但我不免担心:马塞勒斯可能为盖乌斯不合常理的行为而不悦,进而有所怀疑。不过,他似乎并不介意,从盖乌斯手中接过婴孩,放到我面前,微笑道:“这是我们的儿子。”

我睁大眼睛,看着眼前的婴孩。好小。这么柔软细小的一团,却有不成比例的大脑袋。极淡的胎发,潮湿细软。浑身都红彤彤、皱巴巴。以前我不明白婴儿有何可爱,现在终于体会。

虽然早已学过怎么抱孩子,但真的伸手触及孩子的瞬间,脑中一片空白,生怕他会不舒服。

稳婆指导我:“托住他的脖子和头,托住他的身子。对,就这样,让他脸朝着你,头枕在你的臂弯上,你可以拍拍他的背……”

我小心翼翼地抱着他,第一次真切感受他的体温、重量和婴儿的体香。此时,他是有血有肉的孩子,不再是我想象中、梦中的孩子。他从无到有,从我的身体里分离出来,成为独立的一部分,我却仍能感觉到血脉相连。多么神奇。

马塞勒斯伸出手指,轻轻逗他。他完全停止了哭泣,小嘴嚅动着,像只小乳猫。我的心都被这团小东西融化了。

“他叫什么名字?”我抬头,期待地看向马塞勒斯。

他微笑:“马库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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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库斯的出生,为我的生活带来无穷的喜悦和惊奇。抱着他,可以嗅到淡淡的奶香。他的睫毛时不时轻轻颤动,气息拂过我颈侧,柔和如羽毛。几乎错觉他是一颗蓓蕾,可以轻轻握在手心。

我轻轻吻他,对他笑,在他身上看到自己生命的折射。多年前,教我希腊语的嬷嬷对我说,拉丁语中没有表示父母对子女的无微不至关爱的词语,而希腊语用philostos来表示。她还暗示,罗马人总是忽略对子女的爱。现在,至少我可以证明,我爱马库斯胜过任何。

与此同时,我和盖乌斯的关系变得更加正常,不再有肌肤之亲。我们是姐弟,是朋友,但不是情侣。

我爱他、信任他,为他整理托加袍的褶裥,与他说笑,在他微笑时亲吻他的额头。这是一种纯粹的、没有负担的感情,不再需要承担秘密的沉重。

我为自己的选择寻找依据:“柏拉图认为,至高的爱情与肉体无涉,世俗的情/欲反而可能妨害了它。”

盖乌斯并不认同:“但在柏拉图的时代,那是指男人之间的感情。”

“柏拉图从未说过,那样的爱情只能发生在男人之间。”我找到一个勉强可以用来反驳的理由,“实际上,他尊重女性。他笔下的苏格拉底既钦佩阿斯帕齐娅的文采,也推重第俄提玛的思想。而理想国中的女性甚至可以成为统治者。”

他当然能找出我论据中的破绽,但他没有与我辩论。我们都无法改变对方的想法,这是心照不宣的。但感情会让我们妥协,至少其中一方有所让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