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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篇 苦难 第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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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

通过古农卖咸鱼的走动和传递消息,在丹戎的登贵知道了天成在岸东,他们还互相约定:谁的契约期满了,就立即去找对方。登贵也知道了三牛成功逃跑了,刘进第则下落不明。

矿区的老矿工还没做满期就常有人死去,登贵已搬进了老客的隆帮里,唐山也不断来新矿工替补,人数比登贵十多年前来时越来越多,也盖起了很多新的隆帮。算算自己在矿区听到的爆竹声,已经是第十八个年头了,登贵这时应该是年富力强的时候,其实他已经过早的苍老了,所有矿工都这样。

在厨房服完两年劳役后,登贵又被指派下矿窑。带工头让他带两个半年前来矿区的新客,看起来都才十**岁,一个略高一些,登贵知道他叫佑安,另一个叫望洋,他们干活时总是互相照应,使登贵想起当年他和柱子在一起的情景,心里就会觉得痛。登贵不说话,老客都这样,没什么话可说,而且说话费力,只有看到他们在劳作,才知道是个活人。新矿工也很少说话,他们只是跟在他身后,照带工头指定的地点干活,怎样干就看着老矿工的样子做就是。这样过了一些日子,一直到那天矿窑出事了,登贵才知道这两个新来的矿工是何人,在他临死之前才知道一个他盼望太久的消息。

他们像往常下到四层号矿位从壁上挖锡泥,这些锡泥挖出来就装在筐里,身体匍匐在地拖着筐拉到有升降板的地方再往上运,还得过筛,去掉浮土,留下锡矿沙,最后过磅才是锡矿沙的分量,每人每天有定额,不足定额的不能下工。矿窑里伸手不见五指,像地狱一般,微弱的矿灯像鬼火,不过有这盏灯,还能给矿工些许安慰。除了矿工们用工具挖矿壁发出沉重的砰砰或铛铛的声响外,四周一片死寂。那种声响非常单调,但是在坟墓般的地层底下听到声响总给自己些许安慰:说明同伴还在干活,没出事。假如长时间那种声响没有了,心里就会发慌,得大声问一起干活的同伴:你怎么了?听到有回答才放心。

登贵和新来不久的两个小矿工三人在矿窑里劳作,突然听得传来轰隆一声响,登贵说声:不好,赶快撤上去!他推着两个年轻矿工顺着坑道走,他知道出路。

他们往上走了一层,几个矿工也挤在那里,他们在骂:升降板不下来,想憋死我们。矿工们对着上面喊:快放升降板!听到上面的矿工和带工头争吵的声音,矿工要放升降板,说:塌方了,快让下面的弟兄上来!带工头不让放:还不知道塌方在什么位置,放什么放!矿工说:等你知道了,下面的人就来不及上来了!带工头说:这里我说话算数,听我的,不是听你的!双方在推推搡搡,沙石不断往下落,下面的矿工知道情况危急。

那两个年轻的矿工没有经历过这样的事,他们问登贵:很危险吗?登贵听了他们的口音,一愣,才想起来不知道这两个新来的年轻矿工来自什么地方,便问:听你们的口音很像河婆人。他们说:我们是河婆人。登贵一惊,问:河婆什么村?答:张家厝。登贵几乎啊的惊叫起来,是自己村里的后生!因为自己离家已经十七八年了,村里新出生的后生他就完全不认识也不知道了。登贵问:你们是兄弟俩?答:不是。问:你们的父亲叫什么?一个答:我父亲叫张登贵。另一个答:我父亲是张天成。什么?登贵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你,你父亲是登贵?你父亲是天成?他们点点头,说:大叔,你听说他们的名字吗?你认识登贵和天成吗?

登贵想起来,他离家时,老婆的肚子已经鼓起来了,天啊!自己日思夜想的亲人竟然就在身边,他的声音颤抖了:儿呀,我就是你爹登贵。年轻矿工一时楞住了:爹,真是你吗?父子俩相拥在一起,任泪水直流。

头顶上沙石不断滚落,儿子说:爹,娘说你离家时,娘怀我已经四个月了,你一去就没有音讯,娘给我起了佑安的名字,盼老天保佑你平安……父子俩哭不成声,登贵问:那他……?佑安说:他叫望洋,才比我小五个月……,这时,听得又一声轰隆响起,连矿壁都震动了,虽然塌方在别处,但是通道会被封死的,登贵和其他老矿工知道情况非常危急,必需立即出去。

他们弯着腰,挨个地走,没走出多远果然通道被堵住了,他们不顾一切地挖呀,挖呀,看到一点亮光出现了,终于可以勉强爬出去,几个矿工出去了,再伸手过来拉别人,登贵让望洋先出去,望洋爬了出去,再回过身要拉登贵父子时时,头上又塌方了,登贵大声说:望洋,你爹天成在岸东……望洋急着说:叔,佑安,快出来!通道已被堵住了,回答几乎听不见:你快走……话没说完就没有声息了,这里,别的矿工拽着望洋,说:快走!他们在地上爬着,一边扒泥土一边匍匐往前……

话分两头说。

岸东矿区,天成从暗无天日的打垄下站上了升降板,升到地面,一颗悬着的心才放进肚子里,今天,天成下了工就脱身了。不知多少年月,一进入打垄黑洞洞的门,这条命据交给了地狱的小鬼了,阎王爷要是宽大,你就还能回到地面,阎王爷要是发了怒,在生死簿上把你的名字一勾,头顶上的土塌下来,你就留在里面了。只有升到地面,看到打垄外露出的天色,才相信自己还活着。

和天成一起升上地面的阿庆说:你真幸运,还能活到脱身。天成安慰他说:你也快满了(指受罚而延长的合同期满),熬着吧,你也能。

自从三牛逃跑后,阿庆的床铺挨着天成,做工常在一起,天成救过阿庆,两人常说些贴心话。那次,他们下到打垄的第四层挖锡土,离地面近百米深,只有那盏豆大的矿灯让他们感觉到一点人间的气息。两人分头挖,过了许久,天成听不到阿庆的动静了,便喊道:阿庆。没回答。再大声点喊,还是没声响,天成知道出事了。他听了周围没动静,不像是打垄出事,便摸到阿庆干活的地方,一边摸,一边喊他,不料脚下被什么东西绊倒,举灯一照,阿庆扑到在那里。天成赶忙把他翻转身,给他清理鼻子上的土,往他嘴里吹气,感觉到阿庆还有鼻息,就把他背在自己背上,爬着出了巷道,以致把他带上升降板。

带工头恶狠狠地嚷:还没到收工,谁让你们上去?天成说:他晕死过去了,再不上去,人就没了。带工头还不让上,天成也来硬的了:你看,再不让上去,死在下面,你也得受罚。

在矿区呆久了,天成知道管工们也有他们应遵守的规矩,他们也会受罚,比如,矿工不是因出事故死在打垄里的,大管家就会追究管工的责任。所以,管工一看阿庆的确是晕死过去,只好让他们升上地面。

阿庆的眼睛和嘴还是紧闭着,天成问管工:有水吗?给他一口水,他就会缓过来。管工说:水?打垄里哪有水?他叫天成把阿庆的嘴撬开,自己把裤脚撩至大腿根,掏出裆里的家伙,对着阿庆的嘴尿了一泡臊尿,再摇了摇阿庆的头,阿庆的喉咙动了动,咽下了尿,胸口起伏了。天成把他的上身抬起,给他揉胸拍背,骨瘦如柴的阿庆,前胸几乎贴着后背,他下身的**缩得像没长大就干瘪的茄子,软软地贴在身上。他比天成晚几年来巴力,也比天成小几岁,还是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可是,这十年已经被折磨得没有了人样,天成一阵心酸。

天成揉揉他的手臂,让他暖过来。过了一阵,阿庆眼皮微微地睁开,他终于逃过了死神的一劫。矿工在井下晕倒是因为太累或饿的,加上下面的空气不流通,常会窒息过去。有的人独自劳作时,若发生这种情况没能得到及时救援,就死在打垄里,隔天上工,被人发现他的衣服还在原处没动过,那就很可能是死在下面了。

阿庆后来对天成感激不尽。这天,天成熬出了头,阿庆为他高兴,听天成说他也能熬到脱身时,叹了口气:唉,谁知能不能熬到那一天!天成开导他说:你别太尅扣自己了,那点工钱该吃的就吃,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身体要紧。阿庆的喉结在细瘦的脖子上蠕动着,显得特别突出,他滞呆的眼睛里落下了两滴泪水。天成知道阿庆连那点伙食费还要省下,使为了脱身后能攒点钱寄番批(出洋的人给家乡寄侨汇叫“番批”)。身在南洋,心连着家乡的亲人啊!

谁都不知道自己今天活着升上地面,明天再下地狱还能再活着出来吗。比起那些死去的弟兄,天成躲过了许多灾难,他是幸运的。天成拿到了自由身的证明,他接过那张盖上大红印章的黄纸,手都颤抖了,十八年把命吊在裤腰上,随时都会去见阎王,总算命大,熬了十八年,还活了下来。他把黄纸小心地折叠起来,还捏着结清的二十几盾钱,就别无他物了,那些用了十八年的破碗筷和一张破席子他都不要了,他几乎是跑出巴力,跨出那道门,心里别提有多高兴。往日进出这道门是奴隶,要低着头,听人的喝斥,连做人的尊严都没有,今天终于自由了,他可以昂起头了。

看天,天空多么的蓝,淡淡的白云轻轻地飘,他的心情就像那白云一样舒展,看到小鸟飞过,天成心里说:我和你一样自由了,没有尽头的苦海终于游到了对岸!他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找古农,他要告诉古农这个好消息,然后动身去丹戎班兰找登贵,要是登贵还没能脱身,他可以在丹戎住下来等登贵,然后两人一起回国,回家乡。十八年家乡亲人魂牵梦绕啊,昨晚他又梦见阿秀了,梦见她倚在柴门边,就像他离家时的情景,她还是那么年轻,可是自己已经老了,她还认得我吗?

天成没找到古农,他的族人说古农运咸鱼去了丹戎,走了好些天了,天成问了去丹戎的路,就朝那个方向走。他不忘先在集巿上买了套普通的衣服换上,免得人家看了这身衣服还把他当契约工人盘问,他把那身衣服扔了,心里特别痛快。随后,便朝大路上走。那是他们来时开的路,如今早已变得更宽了。走着,走着,他想找当年路上掩埋一起来的死在路上的矿工的坟茔,可是已经找不到了。

他身上带着干粮,饿了就拿出来吃几口,现在什么时候想吃就可以吃,再没有人能限制他,再没有人对着他喝斥,再没有人能用鞭子抽打他了,自由,这种感觉太好了,只有像他这样失去了十八年自由的矿工才能体会到。

他的双脚一直不停歇地走,也走了大半天才到丹戎,天黑下来了,他想赶快见到登贵,就到巴力大门口,那里乱哄哄的,好像发生了什么大事。天成走上前说:都安(tuan,先生),我来找一个老乡,可以让我进去吗?看大门的凶巴巴地说:不行,巴力出事了,什么人都不准入内。天成心里嗝登一下:出事了?巴力出事不外就是塌方,不安的感觉掠过天成心头。他问:是不是塌方?把门的瞪了他一眼,没理睬他。

很多人挤在大门外议论纷纷,天成便向他们打听,有人说:下午才传出来,矿窑塌方了,埋了十几个人没出来……天成心里一沉:登贵,但愿你不在塌方的打垄里。他知道无论如何是进不去矿区的大门了,便走开,那晚他缩在路边过了一夜,这样风餐露宿已经很平常了,虽然身上有点钱,他舍不得用,想留着回家。

再说望洋等人爬出了鬼门关后,望洋哭喊着:里面还有我叔登贵和我哥佑安,快救他们呀!没有人理他。一位好心的老客说:小兄弟,别哭了,里面的人出不来了,你能出来就很幸运。望洋又问:那就让他们死在里头了吗?矿区不管了吗?老矿工说:以前发生过很多次这种事故,巴力是不赔偿的。

望洋独自哭到半夜,他猛然想起登贵叔告诉他的话:你爹天成在岸东。岸东!我要去找爹,趁现在乱哄哄的,大门把得不严,兴许我能出得去。

望洋摸到矿区大门口,先躲起来观察。大门外的人还挤在那里,几个持枪的警察在那里守着,不让他们进来,别处都是围墙,无路可走。外面的人喊道:人死了,也得让我们进去看看。吊在大门边的汽灯突然灭了,在一片黑暗中,有人冲进来了,望洋趁混乱时,出了大门,跑了。

望洋不知道该往何处走,穿这样的衣服万一被人发现会被抓回来的。他一边走一边躲藏,心里也害怕,可是为了去岸东找爹,他什么都豁出去了。谁知越怕见到人却让他撞在一个人身上,望洋吓得直哆嗦,因为不是一个人,是几个人在一起,仔细一看,是当地土族人,望洋从来没有接触过当地人,所以更害怕。

他们一看这个小矿工的模样就猜到是逃出来的,看他那付可怜样,一个用土话说:Kitabantuindia(咱们帮帮他吧).另一个说:Jangancarirepotsendiri(别自找麻烦了)。那个说:Iniorangmasihmuda,kalaukitataktolongin,diapastibisamati(他还很年轻,救救他,不然,他准死定了).他便用客家话和望洋打招呼:你穿这身衣服跑不了的,脱下来,穿这个。他从筐里拿出一条旧沙笼递过去,望洋看了看那双和善的眼睛,接过来换上。

那个人问:要出丹戎?跟我们一起走吧。望洋直点头表示感谢。土族人的同伴用土话说:Gunung,kamucarikerjaansendiri(古农,你给自己找事干了).原来是古农和他的同伴,但是望洋不认识他们。带着一个逃跑的小矿工,古农对他的同伴说:今晚不能在这里歇息了,趁天黑走。他们便摸黑走夜路,这对他们来说就跟白天走路一样。

一路上,古农和小矿工搭话,知道他叫望洋,是新客,才来半年多,今天打垄里出了大事故,塌方埋了一些人,一说起来,望洋又哭了。古农问他:你的亲人埋了?望洋说:我叔,刚找到的,还有我兄弟……古农有意无意的问:叫什么名字?望洋说:我叔叫登贵,古农立即抓住了他的手臂,惊叫:是登贵吗?望洋说:你认识他?古农点点头,问:你叫什么?望洋说:我叫望洋。我的兄弟叫佑安,出事时,我们才知道和我们在一起的老客是登贵叔,他是佑安的父亲,是我们要找的亲人……他一边哭一边叙说,古农听明白了,又问:那你父亲呢?找到了吗?望洋说:塌方之前,叔叔告诉我,我爹天成在岸东。古农再一次惊叫了:什么?天成是你父亲?你遇到我们真幸运,我认识你父亲,我带你去找他,你跟我们走就是。

出了丹戎就安全多了,远远看到巡逻的警察,他们就让望洋躲进筐里,上面盖上棕榈叶,几个人就把警察哄过去了。他们习惯走夜路,就着星光跟大白天走路一样,一伙人一起走也不怕。路上,他们把自己带的干粮拿出来和望洋一起吃。在半路上,他们歇息一会,古农问望洋:这样赶路累不累,望洋说不累。他心里只想尽快找到爹。走了一整夜,天色白了,进入了岸东辖区,古农和他的同伴分路走,同伴走大路,他领着望洋走山路,这样就躲过警察的盘问。

在古农的带领和掩护下,望洋被带到一处僻静的山坳,古农把他藏在一个小山洞里,说:你只能在这附近,看到有人,就躲进去,我去把你父亲找来。古农给他留下一些食物,还有木棒防野兽用。

天大亮了,古农去了矿区,才知道天成契约期满,昨日就离开巴力了,没有人知道他的去向。他会去哪?古农猛然想起天成和登贵的约定,他一定是去了丹戎!唉!他不禁跌足叹气。

古农又回到那个山坳,把情况跟望洋说,他说:我马上去丹戎把你父亲带来这里,你等着。古农再留下一些干粮,告诉他何处有山泉可以喝,别处的山泉就不能喝。(未完待续)